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五入爱河》作者:弗莱格   文案:   你们能懂我吗?   我可以一次次欺骗自己,一次次一次次宽容忍耐,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希望的高坡跌落,重新爱上那个我在十六岁就爱上的男人。   哪怕他什么都给不了我。   他们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不变的是变化。然而他永远是我记忆里的他,不曾变过。   我对他的爱于十五年冬夏,也不曾变过。   我将永远铭记他,感念他,没有他,懦弱自卑的灰姑娘最终无法蜕变为坚毅强大的白天鹅;没有他,不会有今天的我。   十五年风霜,我五入爱河,因一切值得。   【阅读提示】   1、文章属第一人称,现代文,故事发展从高中到社会整16年。   2、he,sc,情节曲折,有狗血,有小刀。   3、文中的“我”并非作者本人,文内三观请勿代入。   4、女主刚/男主强。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艾、郁盛 ┃ 配角:夏春,裴元,段林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是藕断丝连和无限反复   立意:有情人易老,世上唯爱长存 第1章 我对于她给我的打也好,骂也好……   蝉鸣绕耳的盛夏又来了,我打小最喜欢的季节。为什么喜欢呢?大概是由于日照时间长,夏天的光阴总是看起来比其他季节个更长一些,我享受自然和生活的过程也久一些。而且即使在同样一个白天里,夏天也擅长使自己变得内容丰富:早上的它是清凉湿润的,中午的它是干燥闷热的,下午的它可能风云变幻、雷雨大作,到了傍晚,它却又变成了讨人喜欢的金红色。夏天也混合着我最爱的果蔬味道:西瓜,番茄,香瓜,豆角,和蜜桃……我喜欢夏天不只是因为夏天的美好很多很长,更因为我也姓夏,我叫夏艾,方兴未艾的艾,我姐姐说,我从小有一股诗人的酸腐情怀。那偏偏是最没用的东西。   而她呢,她叫夏春,她极度热爱春天。   2005年8月末,台风泰利过境,那时我才满15周岁,截止那年我还是很喜欢夏天的。后来,生活的压力滚滚而来,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之后,便不再记挂着这些季节。大风和暴雨会变成我出门谋生的阻碍,应季的瓜果我也不再多吃,省下来的钱,会变成姐姐的不老/药——你们当然想不到15岁的我会有什么生活压力,九月份升学,我即将面临的是高考,考得上可以继续读书,考不上只能走上社会,值得庆幸的是高考之后我年满16周岁,不能再算是童工。   我不能以“揠苗助长”这样的贬义词来形容姐姐对我的栽培,但事实上,我少读的那三年书,在高考之前的确是补不回来了。   开学前的一场大暴雨过后,原本蒙黑的西边天空透出一丝红亮的颜色。空气中潮湿的气息透进了二楼未封的阳台,阳台湿漉漉的,角落里甚至生了苔藓。我早说过,有了钱就把阳台封上,不然等到台风天气,楼上走廊总会积雨水,走路打滑不说还容易招蚊子。   但姐姐总是不听,她说她压箱底的钱是要用在退休之后买烟买酒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她的生/理依托,始终保持着理解。可她非要再加一句解释:她不怕打滑和也不怕蚊子。最终遭罪的只有我一人,因为我卧室的窗外就是阳台。   我怕那苔藓爬到半朽的窗棂上,这扇破窗已经老到再也经不起腐蚀。于是白天没下雨的时候,我特地找了桶刷凳子的红木漆里里外外都刷了一遍,可惜还没来得及晒干,大雨就下来了,里侧有玻璃相隔尚且安然无恙,外边却淋了一通血红色。想必挂在白墙上,特别惨不忍睹了吧,仿佛被恶人逼了债。   姐姐从楼道上来,愤恨地看着我出了血的窗子,两手叉腰问:“这是你的杰作?”   我抬起头,看到她宽胖的身躯挡住了我半边的光,假意翻动手中一本《边城》,问她:“饭好了没?”   “你这头发该剪剪了,留这么长干什么,像个女/鬼。”她指着我刚洗完的头发说道。   “我没觉得像。”   “还有你的胸/罩,为什么待在家里就不穿上!”她又指着我中空的无袖上衣说道。   “我哪里有胸?”   我们互相打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她觉得没趣,便狠狠吐出一口气:“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还不知道自己把饭做了吗!”   “考大学还早着呢,这一年你不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吗?”   我不懂事的时候,总能说出这些气死人的话。只见她又叉着腰下楼去了,楼梯板被她踏得咣咣作响,泄愤似的。但如果她要是在我面前露出恼火的表情,我肯定会说:“姐姐,你这样会老的。你看,你脸上的肉已经下垂了。”   然后她就会更气,吃饭时喝的冰啤酒也会比往常多上一瓶,这一瓶往往是在我吃完饭后拎到院子里去独酌。   在我上大学之前的记忆里,我好像从没有善待过她。我理所应当地把她使唤成我的老妈子,让她在年仅20岁的时候就开始为我洗衣做饭,赚钱攒学费。我15岁时,她已然30岁,可能是生过一个孩子身体亏损的缘故,她看起来甚至有点像四十岁。   不耐烦时,我对着她喊:“我的老大姐,你能不能别盯着我,干你自己的事情去不行吗?”   她给我的答案却又是那么令我动容:“我能干什么?我这一辈子不都是为了你吗?”   于是我沉默。我对于她给我的打也好,骂也好,或是顺从和宠爱,一切感情都不曾回应过。   很快就开学了。我没有听她的话把头发剪掉,但我穿上了胸/罩。作为全班40名女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我终于在这一年初夏迎来了发/育期,在此之前,班级每次做月/经登记,我的名字后面总是一条横杠。现在,我也可以大方的写上我的日期供生活委员校对,也不用班主任每月一次督促我姐姐让她给我补充营养了,多值得骄傲的事啊。   但开学三天后,我的姐姐还是出现在了教职工办公室里。我收到传话去找她时,她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低着头,佝偻着肥胖的身子,正在认真聆听数学老师的训导。   “夏艾,你过来!”那个戴着高度老花镜的严肃老头拍着桌板叫我的名字。   这一番火气是为了什么,我心知肚明。这次摸底考试我又考砸了,其失败程度不亚于上学期期末,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悲凉,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势。   “暑假在家有没有好好复习?练习题到底有没有做?你看看你的数学分数,81分,这是重点班的学生能考出来的分数吗?总分160的卷子你只能考一半儿,啊?!”   他的发声几近咯血,我不得不装出一副可怜样,先低着头让他骂一番,然后说出一句:“对不起陈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想在我退休前把我气死。”他大手一挥,把81分的卷子掀给我,“你们自己商量去吧,这个数学到底怎么办,是补课去还是转普通班去。”   姐姐鞠着躬退出去,刚一回身,我们和班上数学成绩最好的男同学打了个照面,他人如其名,以一种夺人的气势从我们身侧掠过。他是我们陈老师的得意爱徒,在我们走出去的那一刻,陈老师的笑容就重新回到了脸上。我真高兴他能帮我挽救老师的心情,不然下回上课恐怕还有一顿骂。   “郁盛,你来得正好,上午刚批完的试卷,去登记一下分数然后算个数据给我,看看这群猪脑子把平均分拉成什么样。”   “行。卷子要发吗?”清瘦的男孩不卑不亢。   “发,他们有脸做还没脸看啦!”   仿佛是骂给刚走出门的我们听的。   我跟姐姐在教学楼下立了一会儿,太阳毒辣,空气十分闷热,夹杂着新入学的高一新生军训时喊号子嘈杂声,我早就对这次小型家长会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她满头豆大的汗珠,滚在那不怕晒的脸颊上,没感觉似的,拿着试卷反复琢磨:“题有这么难吗,81分也能考出来?”语气不是很生气,反而是由衷的疑惑,好奇我到底为什么能写出81分的卷子。   她的好奇让我感到受辱,我夺了卷子高声道:“你就没考差过吗!”   “我数学考试最多扣五分儿。”她悻悻地看我,“不会是为了气我故意考的吧?”   她这么问我,我更生气。转身便要离去,她赶忙拉住我,说:“你住在学校,我没法给你讲题,补课也不能及时,要不我去求求老师让你通学吧?”   我承认她当时看我的眼神是无奈又慈爱的,但我拒绝了她,并且用一种极其伤人的语气:“你怎么求?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再者说,我也不想通学,天天晚上回去见到她,对我来说比考不及格压力更大。   姐姐局促地抖抖身上的化纤T恤:“我怎么了!”   她没有钱啊,什么都没有。   我让她回去,她只好回去了,从北门走的。我远远望见她坐上了那辆修了好多次的电瓶车,凉帽挂在龙头上,彻底成为摆设。   回到教室的我又是一身大汗,同学们正上着上午饭前的最后一节英语课。在万众瞩目下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第一排,离空调最远的位置。所有人都能看到我后背的水珠早已穿透棉质校服T恤,只要风一吹,就会变成他们嫌弃的汗汽,汽化在空气中。   吹不到风的躁动的我,突然在某一瞬间感到来自背后的阵阵凉意。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风叶朝上,根据经验所得,只有风叶向上的时候凉风才会绕天顶一周而来我这里下沉。那一瞬,我对后排同学的高抬贵手感激万分。   英语老师讲题,我通常是不听的,特别是到了高三这种枯燥无味的单元性的巩固复习。相比起数学,我当时的英语成绩相当的好,用我姐的话说,一套卷子不会扣超过5分。虽然我不听,但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单人单座,我又是前排第一小矮个,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做出犯纪律的事必不可能。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开小差,拿着笔低着头走神。   时隔这么多年,我早已不记得上学那会儿走的是什么神。我不追星,不早恋,家中也无烦恼,但却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发呆上。   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发呆。常常有同班同学坐在我边上,我都感觉不到。 第2章 7年前,我姐姐未婚生下一个男……   大姨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去世的。她在世前总说我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爸妈,被迫姐姐辍学,家里条件不好读不起书云云,常常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回头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但我不以为意。   她去世后,面店铺子全权交给了我姐姐,我才确实觉得这个家里没了姐姐不行。姐姐做的是白日生意,早上一摊,中午一摊,到了下午两三点就得搞卫生回家。一方面是大姨做生意习惯如此,二是家里还有很多院子里的活要做。   大姨二十多年的老面店开在二环内另一个私立高中附近,营业状况良好,属于薄利多销的类型,有许多回头客。唯一的缺点是离三环以外的家比较远,电瓶车单程超过40分钟。在这个苏南还算发达的县城,2005年早就有了很多私家车,但姐姐坚持不买车。   “有那个钱你大学四年都能读完了,我电瓶车都能年年开新的,费那个钱干什么?”她总是这样说。但实际上她风里来雨里去的旧电瓶车一直没有换。   我家院子也不大,有一栋占地百来平的两层小楼,另含三四分宅地。姐姐分别种了十几种蔬菜瓜果,每个季节不同的种类保证了面店的配菜供应,也丰富了我们的餐桌,有的时候我吃腻了让她去买点不同的花样,她就会说:“这块田里你想要的营养元素你都能吃到,还要买什么呢?”当然,以上说的都是蔬菜类,至于肉类蛋白质,她还是很愿意买给我吃的。   每周我放学回家,不是鱼就是虾。那时长江尚未禁捕,她和菜市场那些老油头混熟后,常常能买到一些新鲜的、少见的长江鱼获给我吃,以至于我我虽然是个乡下人,但并非没见过世面。   就在那一周,我周六中午放学回家,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餐桌。   那天偏偏热得紧,我蹲在家里唯一一个能抗热的冰箱前给她打电话。打了第二个才接,我热得发怵:“你上哪儿去了!我的午饭呢!”   “吵吵什么!去隔壁郭婶家吃,我不太舒服在医院挂水,可能要住几天。”她语气平常,我没听出任何异样来。   “我老去她家蹭吃,也不好意思吧?”希望她能听出我的反感。   “田里西葫芦摘几个去,小番茄摘点儿,他们爱吃。”   我挂了电话,寻思着这么点“轻礼”能代表多少情义,够让我一个月在她家至少吃两顿饭?更何况前阵子因为引水种地的一些破事,她们二人还闹过矛盾。   要不饿一顿?   上楼放下书包没多久,郭婶亲自“请”我来了,她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欢欣的语气:“夏艾!夏艾!过来吃饭——”   我跑出来俯身看向她,果然,胖墩的个头手持锅铲在楼下挥舞着,和我想象中一样喜感。最后我不得不去,她家好鱼好肉烧着,气味早就飘到我二楼,怎么能不馋。我立马接道:“好的,这就来——”   郭婶家有一对上着初中的双胞胎姐妹,说来我对她们并不坏,去年为止给她们补了多节语文和英语课,感情还是不错的。郭叔开车做拉货生意,常年不在家,难得有人去吃个饭,倒显得家里不冷清。我们吃完,两个妹妹做功课去了,郭婶没让我走,而是神神秘秘拉着我有话和我说。   住在村里,妇女之间嚼舌根的情况并不少见,不过她拉着我说我姐的舌根,显然找错了对象。她说昨儿下午见我姐倒在田里,一屁股血,人捂着肚子在地里滚,虚得发慌,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我不假思索,“应该是生理来了吧……”   但后面我也心虚了,因为她说是她叫了救护车把她带走的,当时她手里有活儿没法跟过去,所以车上只有我姐姐一个人,走的时候她还叮嘱郭婶儿不要告诉我。   “别是小产了吧!”郭婶儿怀疑道。   我顿时恨透了这帮总是浮想联翩的中年妇女,地里的活儿还不够干吗?为什么要去揣度别人的私事,还总往恶处想?我姐姐再怎么不济也是个光明端正的人,怎么能小产呢!   恶毒地瞪了郭婶一眼后,我跑回了家给姐姐拨电话,又是两次才接,她问我吃饭没有,我反问她:“你什么毛病呀?什么时候能回来?再不回来村里人说你小产了!”   “啊?谁说的?”   “还能有谁!”我中午总共只出去跑了一户人家,除了郭婶还有谁?!   “你别听她们撕拉了嘴巴胡说八道,我明天就回来。”   “你说真的?在哪个医院?我去接你吧。”   “你安心在家学习,把数学补补好,我明天坐公交车回来。”   我听她尾声叹了口气,长长的尾音伴随着无奈,不禁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   那夜我没有睡好,大概是被郭婶那句“小产”捉住了命门,总是循着她怀疑的轨迹也开始怀疑起来。7年前,我姐姐未婚生下一个男孩,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孩子的存亡和去向,她也至今没有提过。夜闷热得很,没有空调的日子总是很难捱的,我又想着要不要劝姐姐买个空调,大不了我俩住一屋也行,但还是怕被拒绝,她在用钱方面总是十分细水长流,惹人厌烦。   一晚上梦魇过了,天在大亮时分我听到了楼下的开门声。我赶忙从床上跳起,下去迎她,她开门见到我,做贼似的吓了一跳:“你这么早起干嘛?”   “你回来了!”我兴奋道。看吧,我姐姐只是普通身体不适,并没有小产。当时我恨不得把郭婶请到家里来坐作为证明,但姐姐虚弱并且蓬头垢面的形象并不适合见人。   “你去洗洗澡吧,太阳能里有水,还是热的。”我鲜少关心她。   “哦哦。”   她把藏在身后的病例单和药品偷偷拿到一楼卧室里去,我那会儿对她的病情并不太上心,因此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张单子。等后来在她房里无意中看见一瓶不常见的止痛药物,才想到去翻一翻,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月考中,我的数学成绩再创79分新纪录,张老头恨不得拿我的卷子去普通班□□示众,看有没有哪个好心的班级愿意收留我。打我姐姐电话,她的脸皮也厚了,不愿意再来学校,让我自己看着办。   我本想着那个十一长假必然不会好过,甚至想过姐姐有可能会把我锁在楼上写作业这样惨烈的下场,但我回家时,她面色很冷静。   “如果考不上大学,你想怎么办?”她坐在院子里乘凉,一边扇着蒲扇一边问我。   我倏地感觉到她身上有股浓重的老人气息。并未答话。   “你要去找工作,还是来做面,得选一个吧?没有学历,就得有手艺,否则你将来活不下去的,现在开始跟我学做面还来得及。”   她的“学面言论”激起了我的反抗情绪:“你对我的想法总是这么消极!我不过是偏科,其他几门考考好,总不怕没学上。要是数学能上个几十分,交大复旦都不成问题。既然有书念,我干嘛去做面?等毕业了再找个好工作也不迟!说不定我还要读研究生,读博士,读一辈子读穷你!”   姐姐听完,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又扇了两下扇子说:“如果真能像你说的,那姐姐这辈子没有完成的读书梦就没啥遗憾了。”   这回是换我愣住,我没想到她对学业原来还有牵挂,即使有,她也绝不会在我面前说出来。我5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自/杀,她得到消息回国后,口口声声说自己正好不想上学。后来当然没再去过,如今耶鲁大学已经没了她的学籍,她学过的那两年生物工程也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果不是她提起,我早就忘记她也曾有过无比辉煌的过去——1994年高考,她是我们县里的高考状元。   你们要是见到她的脸,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外表粗糙的中年妇女,竟然考过状元留过学。老外在她店里吃面,她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我斜过脸去看着院中的雨,冷酷地说:“没办法,是你自己选择的。”   姐姐也不再回答,我们的对话结束在愈演愈烈的雨中。那天晚上,我发现了她生病的秘密。   她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拿着她的病例单,非常惶恐地从我手中夺了过去,跌跌撞撞差点摔倒:“你翻我东西干嘛!”   她的惊慌失措证实了我心中的恐惧,我问她:“写上面写的什么,宫颈癌?你得了宫颈癌?!为什么!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对她没少生气,她也知道我生气是非常可怕的,时而会忌惮我的眼色。这回也是,明明已经被我发现了,还说“没有的事”,把单子藏到床头柜里,我急得发狂,大声吼道:“你说话呀!你藏什么!”   我的眼泪早就已经夺眶而出,我很愤怒,又很难过,但幼年的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收敛情绪。我做不到冷静或者相对平静地跟她沟通,而只能通过吼叫来发泄内心的不安:“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姐姐最后坐在床边无声地哭了,一如既往地弓着背,用非常卑微的姿态迎接这个疾病,也张开了怀抱迎接我的一切悲观。 第3章 我不太喜欢他这一类“教师的宠……   我和郁盛做了整整三年高中同学。高一时按照中考分数分班,我和他分数相等,一起被安排进重点班;学了一年之后分文理科,他又以出色的成绩和我一起被分进文科重点班。连续三年同班照理说是不错的缘分,但我跟他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即使是小组讨论课业,我们的交流也总是点到为止。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这一类“教师的宠儿”,他给我几近危险的感觉,就好像老师移动的第三只眼。   可他实在是班主任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家庭背景、课业成绩、人际关系,他总能运筹帷幄。正因为挑不出毛病,当他客客气气地来跟我商量事情时,我才没有办法冷眼相对——若有冷眼,必是我错。   十一长假过后的第一天,一张互助小组申请书摆在了我面前,他来到我前排温文尔雅地说:“如果你愿意给我们补语文和英语的话,我们将无条件给你补数学。”   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我们”是谁,可能是后面那几个吊车尾吧,天知道我有多讨厌那几个性格散漫、行为浮夸的非主流男孩。但我仍装作关心地点点头,笑说:“好的,我会考虑一下。”而后把那张纸随便夹进某本不常用的书里,继续在桌上趴着。   “你确定你会考虑吗?不会一觉醒来就把它扔了吧。”他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追问。   我心想这人的眼风比我姐姐更差劲。难道我敷衍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头顶的电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闷声坐起来呼了口气,并瞪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自断长发,是因为洗心革面,励精图治准备高考,原来不是。”他笑着说完这些讽刺的话,又从桌角那本不常用的书里抽出申请书:“机会只留给有需要的人,如果你不要……”   我把申请书拍在桌面上,朝后排扫视一圈,那几个吊车尾男生果然贼眉鼠眼地望着我,像看戏似的两眼充满了期待。我搞不清他们对于我这种相貌平平无奇、性格十分乖张的女同学有什么好期待的,问他:“倒不是我不要,不过,你确定我们合作会愉快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唇角抿成一条优雅的弧线,“组员搭配由王老师亲自挑选,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他不知道把班主任抬出来压叛逆的我是会起反效果的。我根本就不怕他,更不怕考不上大学。当我知道我的姐姐得了宫颈癌之后,就已然做好了不再读书的准备。   “不参加。”   申请书从桌面滑出去,被他稳稳接住,他说了一声“好的”,然后走开了。   我依稀能听到后排男生的揶揄:“郁盛你怎么回事,连个乡下丫头都搞不定,面子不够大呀。”   “哎呦喂,看看人家真把自己当哪根葱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求着上!”   当时我趴在桌面发我自己的愁,并未看到郁盛的表情,想必他会附议。他或可能还有另一个烦恼,数学平均分难以拔高,他的张老师在下一次评优评先中又要落榜了。真是悲伤。   可那档口,谁又能比我更悲伤?   学习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我姐姐的命,因为没有钱也变得不值一提。   我去找班主任请长假,表示家里有困难没法上晚自习和住宿,他一副凛不可犯的高官做派。不批,就是不批。直到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他说明了具体细节,他这才有些许的动容,但仍未允许我放弃当年的高考:“我可以想办法让校务处批准你通学回去照顾你唯一的姐姐,也可以帮你申请助学金,但是今年的高考你一定要上。”   “我真的上不动了,不能休学一年,明年再来吗?您知道我年龄本来就小。”   “你小学跳级的旧事我不想再追究。在我们一中,要么就是退学,没有休学这一说,而且生病的是你姐姐,不是你。如果是你我倒可以请示一下领导。”他绷着俨然之色凝视着我,问道,“你对高考真的有感觉吗?就算你姐姐没有生病,我看你也没有好好读书的心思。希望你不要借此机会逃避。”   他的质问我无言以对。可能他说的是真的吧,我对学业没有执着的向往和追求,所以才在姐姐倒下的瞬间偷偷松了一口气。而且坐在老师办公桌前时,我分明做好了接手面馆的心理建设。虽然我非常抗拒姐姐让我学面的提议,但只是因为叛逆罢了,对于学面本身,我并没有多大感觉。   “你姐姐的病好治吗?”他又问。   我摇摇头:“刚掏空家底做了紧急手术,但后面的化疗,我……”我一筹莫展。   王老师喝了口热茶,我在他脸上见到了稀有的同情。他看我的神情和我在路边看到受伤的流浪猫狗的神情是一样的:无法呼吸、伤痛、于心不忍,但最终表现为一种能力有限的无奈。   “你先回去上课,互助小组的事情我来跟郁盛说……你家只剩你一个人,照顾病人是无法避免的,但不能过度牺牲你的黄金时间。你姐姐艰苦了半辈子,自然也会盼着你考个好大学,为自己的以后人生铺一条好路。我说的话,你能听明白吧?”   “我明白。”   但明白有什么用呢?我的姐姐自打出生以来,哪次不是在做最优选择?她放弃了这个选择了那个,一次次让步,妥协。然后呢?30岁得了宫颈癌,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几件?   我除了关注当下姐姐的命,真的还能兼顾到我自己这区区小事吗?我关注了有什么用?说不准她就走了,我甚至还没有好好陪过她。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跟姐姐的命运紧紧相连,或有着惊人的同一性,当然往后,我还会发现更多的联结。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我拿到通行证,最终像其他通学生一样迈着饥饿的步伐走出了学校。我从来没有见过六点钟的校门口,没有见过黄昏下的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新奇之余,却也高兴自己的两条腿必那些四个轮的豪车更能穿梭自如,没人在意时,还可以随心所欲横穿马路。   刚迈出去一条腿,我感到后背一阵拉力——有人拖住了我的书包。回头一看,竟又是郁盛那只笑面虎。   他逆光对着我,个子很高,我不得不反手半遮着眼睛看他被金色夕阳衬托得极黑的脸。他的表情非常悠闲,不知为何我的心情一下子糟糕透了,于是甩用力拽回我的书包,凶恶的对着他说:“你拉我干嘛!”   我异常强烈的反应将他置身于一个“咸猪手”的位置。他非但没生气,还说:“穿着一中的校服怎么能乱穿马路?”他指指身后一百米开外,“斑马线这么近。”   “你可真是个正义使者!”我叛逆地当着他的面蹿了出去,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一辆车撞到我。   到了对面,我嘚瑟地回头看他一眼。这时光芒正洒在他脸上,镶出一道金边,可真真是个正义使者的样子了。我本想再对他做个鬼脸,可这时公交车疾驰而来,我不得不跑着追过去,如果错过这一班,下一班还要等将近二十分钟。   等坐到车上,我再没看见他的影子。像他这么好的家庭条件,大概是坐上了某一辆豪车,直赴丰盛的晚餐去了吧!   医院里讨人厌的消毒水味没有一天不存在。姐姐在重症监护室住着,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太阳。我去问医生什么时候能转到普通病房,他说要等到没有危险的情况下才行。这我当然知道,我想问的是姐姐什么时候才会脱离危险呢?他却把我当成孩子,不肯直言。   五点到七点,我被允许进去探视她两个小时,前提是要全身消毒穿上隔菌服。我来得晚,做完消毒再去看她,仅仅只剩下十几分钟时间。我想,为了这区区十几分钟可真够麻烦的,清洁换衣,调整心情,准备好话题,对我一个年仅十五岁并且喜欢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女孩来说实在太困难了,还不如就在窗外远远地看着。但当我看到她发白的脸直直撇向窗这侧时,我确定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姐姐戴着氧气面罩,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我说:“我戴着帽子,你怎么知道我把头发剪了?”   “刚刚我看见你了。”   “哦。”   我在她身边坐下,看到她的手背青黑一片,那时我本该拉住她的手。但我没有,我觉得她的手一定很痛,碰一碰,我心里也会刺得难受。前几天还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到底为何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晚自习呢?”   “今天开始通学。”   “那你的数学怎么办?”   “操这么多心,氧气都不够你吸的。”   我腻烦她问我的成绩,她也讨厌我提她的病情。我只能干坐着与她大眼瞪小眼。因为除了这两样,好像也没别的可说。   回家的最后一班车在八点,在走之前,我把这几天的手术费、医药费清单对了一遍。那年她的全部存款有25万左右,在我们村上已经算是非常富足阔绰的了,具体多阔绰,我没有概念,只听说郭叔一个月跑车能挣三千多,一家四口都依仗着他。我姐姐再有钱,平时再节俭,也抗不过碰上件费钱的大事:手术费18万,重症室每待一天就要一万多,很快我们的余钱就只剩下一些零头。这是她一边抚养我一边努力工作存了10年的钱啊,却只用了几天就见了底。   看吧,人不能摊上大病,一旦摊上,钱就会变成不值钱的数字。而这数字,总是由正及零,甚至会趋于负数的。 第4章 好好的一个家,剩下的两个人变……   我长达10年的自卑期始于2005年的秋天,而郁盛对我的拯救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学校对姐姐的不幸遭遇以及我本人的生活窘境表示同情,很快就组织了募捐活动。一夜之间,我成为全校师生的援助对象,助学金和低保补助也在老师和村民的奔走相助中落实下来,对此我感激不尽。我们攒到了一个疗程化疗的钱,但却远远不够——姐姐的宫颈癌已达三期,医生好不容易冒风险给她做了手术,后面的抗扩散治疗至少还需要三个疗程去巩固。   一落千丈的成绩,随处可见的来自同学的“怜悯”,甚至十六岁的高一新生经过我身边时都要讨论说:“看呐,那个就是父母双亡、姐姐还得了癌症的学姐,实在太惨了。”老师们每天盯着我的课业,医院的一张张收费单等着我去付款,我在学校、家和医院三点一线每天往返,机体能量迅速消耗着。原本身高蹿到160公分的我仿佛停止了生长,体重从50公斤掉到不足45,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才15岁,但我却开始麻木了。   10月底出期中考试成绩,我以数学75的“高分”再次当了全年级最拐的“拐子”。全班46人,我排30名,在年级里排名更不用多说,显然是拉低了学校的一本率。自恢复高考以来,一中的升学率始终居于全市遥遥领先的位置,那几年的一本率甚至能高达60%,二本率90%。再这样下去,我非常有可能连二本都上不了,因为连历史和政治的成绩也在滑铁卢——我根本没有心思背书和考试。   姐姐躺在床上时被我气得昂起脖子骂我:“我出这么高的学费把你送进一中难道是为了看你上个大专?”   “上大专有什么不好的?读个三年就能出来工作了,厂里上班,朝九晚五。”我改不了贫嘴的臭毛病,“不对呀姐,你不是要教我做面吗?”   姐姐面无血色,连连咳嗽,我知道她不能激动,也不能感染,便好声劝慰她戴上口罩乖乖躺着:“田里的杂草我去拔,老丝瓜架和老扁豆棚我来拆,你安心睡一觉,醒来就能吃到我做的扁豆饭。”   “你不会弄就喊郭婶啊,反正我瘫在床上,她也没啥可说的了,说了我也听不见。”   “我才不叫她!”   说着我从她房里退出来,从廊檐里找了把镰刀,袖套和围裙都没戴就急匆匆往田里冲。下午在她房里待久了,没在意时间,要在天黑之前把架子都拆了才行,不然等到一场秋雨一场寒,田里这些破玩意儿就难弄了。   我在院子里这三四分地穿行,即使只有三四分,也被姐姐整齐划分成了十二块。搭架子的朝西边,矮个时蔬朝东边。昨儿我已经把四季豆和番茄这种矮架都拆了,剩下的大架子,虽然通体枯黄,但还是牢牢地扎根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干瘪的豇豆挂着长条随风飘荡,扁豆倒还有一些青紫色的串串,我也将能食用部分摘进盆里,高处够不到的,只能挥舞着镰刀东一刀西一刀地乱砍,不多时就攒了满满一盆的油润扁豆。   干了的老豆一定要留着做来年的种子,因为今年的豆也是去年留的种子种的。姐姐特意叮嘱我,晒的时候别忘了盖个帘帐,否则种子会被饥饿的鸟雀吃掉。于是老豆才能在明年长出新豆,良好的基因一代代传承下去,我每年都能有新鲜的豆角吃了。   可是明年也得有人种啊!   虽然我嘴上嘲笑她是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鬼,但我内心非常佩服她能从一个时髦的留美大学生积极转变为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果然优秀的人在哪儿都能发光,连种的蔬菜都要比隔壁家的肥/硕一筹。铲枯草的时候我看着边上圆圆的卷心菜这么想着,将来我的生活遇到更大的困境时,我也能像她一样既来之则安之吗?   我又想到她的病情,如果像医生所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感染或者复发,我接下来要如何,我能安送她离去并承担起剩下只有我一个人的家吗?   我做不到像她一样,来年把同样的菜都种上我都做不到。   枯死的农作物根茎将竹竿缠绕得很紧,我不得不先挖了根,放倒这几个棚,然后端个凳子坐在田里一根一根地慢慢抽。老宅围墙只有半个人高,外边路过的每一个村里乡亲都能看到我“劳作”的模样,有个大婶经过我家时,说道:“小艾真懂事,在学校学习好,在家里能干活,姐姐真有福气。”   我当然知道她是客气,但我心里不爽快,谁要这样的福气?   竹竿不能扔,和种子同理,第二年它们还是好搭档。我把这些重复利用了好多年的竹竿捆扎在一起拖到廊檐里,整齐码放在墙根,心里好受多了。接下来只要把枯藤塞进麻袋,扔到村头垃圾站里去就行。正当我埋头苦干,收拾院子里这乱七八糟一堆残骸时,院门口忽然站了一个人,我只在疲惫时将将一抬身便看到了他。   ——一个完全不应该、不可能、没必要出现在我家门口的人,郁盛。   我的脑海里飘过N个问题:他来干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家的?学校让他来的吗?为什么?他区区数学课代表,又不是班长。要来,怎么不跟老师一起来?   不过,来的不是穿着校服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的郁盛,而是一身黑色夹克裤子,略显郑重的郁盛。他见到我,神色未变。   我本想他看到我现在浑身泥土、又干又瘦小老太太的样子,至少要震惊一下吧,他没有,他让我打开半掩的铁制院门。我非常窘迫地拍干净身上的灰,又不经意间扫视了一番我的院子,这里实在太破了,实在不是郁盛这种精致少爷该来的地方。他来干什么呢,为了让我愁上加愁,窘上加窘?明天去了学校,恐怕所有同学都会知道我礼拜天在家不是看电视,不是学习,不是照顾姐姐,而是有我一堆的农活等着我去做。   我没开,撑着后腰和他隔院相对,走近了才看见他手里有个黑色半旧的小皮箱。金属锈迹在夕阳下呈现金黄,很贵重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我态度并不像对待客人。   “来看你。”他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直。   “看我?我有什么可看的,前天不还在学校见过。”   路上的拖拉机缓缓从他身后驶过,空隆隆的轰鸣声震得我耳膜鼓动。大概注意到拖拉机司机打量的眼神,郁盛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表情,大声说:“你先让我进去,我来看看你姐姐。”   “学生有义务探视学生家属吗?”   没等我反抗,他就推门进来了,大步往凌乱的院子里走,我在后面跟着追:“诶你干嘛,私闯民宅!”   他往里走了一半路,脚底下踩着几根干缸豆,朝我说:“夏艾,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拖拉机开过去的时候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他说了什么,只听到了我的名字和“心理准备”这四个字。这是医生在病人病危时会告知家属的四个字,而且他的眼神很复杂,与平日里全然不同,我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难道他认识我姐姐的主治医生,那个医生说她已经没救了?   不可能,必不可能!   他走进大堂,回头看了我一眼,径直朝向左手边姐姐的卧室,敲门道:“我是郁盛,我来了。”   我惊奇地跟着他,仿佛我才是来探病的亲友。姐姐竟然从床上支起身子,同样并不震惊地看着郁盛。   “姐,这是我班里同学。今天特意过来……”   “这是我家里人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好,积极治病。”郁盛提起箱子,朝着我姐姐扬了扬,“那我就我放这了。”   说完,他把箱子放置在了床脚跟,又问:“化疗结果还好?”   我看着姐姐,她坐了起来,示意让郁盛拿床尾的板凳坐。郁盛不坐,而是恭恭敬敬揣着手端站立。我的疑惑登时达到了巅峰,问她:“姐,你认识我同学?”   “你先出去。”她朝我使眼色,分明有什么瞒着我。   “没关系。迟早要让小艾知道的。”   这里,郁盛用词是“小艾”,而不是叫我的大名,夏艾。语气里含有种长辈叫晚辈的氛围感,很快我就知道他的用词其实是对的。   “我姐姐怎么了,你知道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非常害怕他会说出让姐姐彻底丧失希望的话。   “我是郁澜的亲弟弟。我哥哥是你姐姐儿子的父亲。”   我不解地看着他。弟弟?哥哥?儿子?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时,时光猛地拉回到八年前。   原来我还是记得一部分的:   ——1997年,我7岁,尚且处在“神童”时期,没上过幼儿园,却能做六年级的题。于是姐姐为把高智商儿童推销出去,在私立小学找了关系,让我从一年级直接跳到了四年级,从而省了三年学杂费。直升四年级那个那个暑假我撒开了玩儿,某天天黑回家时,第一次见到那个从没见过几面的外甥。也就是他口中的姐姐的儿子。   我曾小心翼翼地从襁褓中端详过他,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孩五官特殊,眼睛很大,从小就能看出异域风情。姐姐总是抱着他摇来摇去,对他很是疼惜。   家中第三成员呱呱坠地时,我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姐姐才回国两年,与我之间的关系隔着厚障壁。因为她的一句“你怎么不去死”逼死了破产后精神奔溃嗜赌成性的母亲,同一年又送走了生病大姨,好好的一个家,剩下的两个人变得如履薄冰。外加她喝酒后,总是对我狂言怒骂,拳脚相向——亦是我不忍回忆的过去。   她本就不喜欢我,觉得我是她的拖累,更何况又有了她自己的孩子,我很害怕我会变成一无所有的孤儿,所以在新生儿来临时极力讨好,就怕她把我扫地出门。我至今犹记得幼年的担忧,那是非常令人心酸的,每当过着好日子却梦见旧日子的时候,我总能从梦中哭醒。   现在,又轮到我哭了,不是说把孩子送到了乌鲁木齐吗?不是说他们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吗?为什么我的同班同学、自称孩子的叔叔,却在我姐姐身患重病的生死之交跳出来,说,“我哥哥是孩子的父亲”呢?   你们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我质问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那孩子人呢,孩子他爸人呢?”   姐姐默不吭声,只有一声叹息。   郁盛走近我,擦去我毫无知觉却已掉下的眼泪,说:“冷静点,也坚强点。我哥哥已经去世很多年,如果你姐姐的身体再不好起来,那我家阿琨,他就连妈妈都没了。” 第5章 我想说他仗势欺人,但又好像不……   在缓过来之前,我没听出郁盛话里有什么不对。我把刺激点放在了姐姐身上,只觉得她骗我骗得很深,使我在班里最不喜欢的男同学面前毫无尊严、抬不起头。那天晚上最终没煮扁豆饭,而是热了中午的豆粥,我们无声对坐在饭桌,各怀心事。   等我清醒过后,再想起郁盛这一番说辞,发现他果然是个极其冠冕堂皇的人。他孤身一人带着郁家钱和叮嘱而来,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不说,还塑造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小叔形象,但为的却不是姐姐和我,而是为了他生自闭症的侄子不能没有母亲。郁琨精神状态不好,长期在家需要亲人陪护,但这八年来他们让我姐姐去看过孩子几次?姐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生病,她以为从这个穷苦的家庭送走了他,他就能一辈子养尊处优,没想到只是让他换一种痛苦罢了。而她对于他来说,活着和死了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我对那些富人的家庭生活毫无兴趣,对那个外甥的生死存亡也漠不关心,对去世已久的孩子的父亲更不想多提多问。但郁盛送来的及时雨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这是最讽刺的部分:我明明用着别人的钱,却还对人嗤之以鼻。   后来的一段时间,姐姐活在了另一种形式的地狱里。她拿着背叛孩子得来的30万抢自己的命,又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有好几次化疗反应严重,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拿头撞墙,几乎把脑震荡都要撞出来。我放学回去看到她额头的包,怒其不争:“我在学校里天天看人眼色受尽耻辱,让你好好治个病你都熬不过去吗?”   “那你让我也去死好了,一命还一命!”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流泪。   姐姐身体消减的速度很快,手术前有70公斤的体重,到了十一月末就只剩55公斤。我不能再称她为肥胖的中年妇女,其实她的状态已经像虚弱的奶奶了。有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心情好,我会称赞她:“你终于有腰啦!”   她也会接我的话说:“挨一刀就有了腰,再挨一刀我岂不是能成为小腰精?”   “也有可能是老腰婆喔!”   好不容易撑到第三个疗程结束,我也快放元旦了。那个月的月考我掉出了本二线以外,身体稍微恢复些的姐姐重新把针对我的教育事业捡了起来,每天晨昏定省问我有没有在好好学习,为此特意抽出钱来给我买了一只当年最新款的诺基亚滑盖手机,价值450块。   我本来是不敢把手机带到学校的,但是她说:“你不带怎么办?万一我在家里出了事情呢?医院联系谁?总不见得让人跑到学校来找你吧。而且很多事情,是学校管不了的,我的生死在你手里。”   把话说成这样,我怎么能再反驳她?总不能说与我无关吧。于是手机长期藏在书包深处,中午有空的时候,我会攥着它去学校里的空教学楼里和姐姐短暂地通个话。   12月最后一个下午,我装作生理期疼痛逃过了大课间,跑到荒无人烟的生物实验室给姐姐回电话。她中午有短信过来让我打给她,但我当时实在太困,午休时间就睡了过去。回播时我焦虑地担心她是否哪里有异常,可接起来时却一切都好,她很慈爱地说:“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能不能早放学,今天我有力气,可以做顿晚饭给你吃。”   那栋楼里蛛网密布,有不寻常的药剂味道。我扒拉着脱落的墙皮,急得在昏暗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你能不能听声劝,别去动厨房里的东西,现在它们都是我的了,不属于你知道吗?而且你没有米动什么炊?等我放学去买了回来再做!什么命啊,一天不折腾就不太平是吗。”   “有米啊。”她天真的口气。   “我是说没有菜!”   “田里挖颗白菜吧,炖咸肉吃。我看冰箱里有咸肉。”   “那是去年的了!不准吃!医生让你吃新鲜健康的东西你记性呢?!回去我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咸货全部扔掉!”   在生病之前,她平时吃饭很随意的,可能手边有什么就吃什么简单对付了。生病之后我每天早上给她准备好午饭,可她连热都懒得热一下,被我发现吃了好几次冷菜。还有咸鱼咸肉,我扔过一次,又被她很快发现后捡了回来:“我自己腌的,哪里有问题?”   我心想亏她还是出国留过学的知识分子,什么东西有营养,什么东西有损健康还能不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身体状态还能不知道?心疼这几个玩意儿干什么!   我警告她:“不准动腌肉,不准碰烟,黄酒盖子也不准舔!”   她悻悻然挂了电话:“不跟你讲了,浪费我的电话费。”   谁想要浪费这个电话费?我气呼呼地收起手机揣进宽松的校服裤兜里,出门碰到迎面而来的郁盛,他也是两手插在裤兜,不过姿态比我端正些,因为他手长,是正正好能够着裤兜的。   我不正眼瞧他,权当他溜过来上厕所——因为之前也碰到一个逃大课间的男生过来撞见我,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他就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是逃避跑步……我是来尿/尿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郁盛当然没有这么傻,他直接叫住了我,反客为主地问我不去跑步躲在这里干什么。我管他呢:“不关你的事。”   他拦截在我面前作大山样,不让我出去,维持着手插口袋的姿势,硬是用肩膀把我往楼道里面推:“我跟你讲两句话。”   “你干嘛!是不是有毛病!”   我想从缝隙里钻过去,却被他大手一伸抓住了我的后领,就像某个傍晚一下揪住我的书包那样,他的声音盘旋在我后脑勺上方:“你什么脾气,跟你说两句话都说不得?”   不咸不淡,一开始不带什么教训的语气。   因此我大着胆子拼命甩他,甩不动我便回过头去阴阳怪气道:“有什么见不得人话要在这里说?有本事回教室说去。”   “见不得人?”他玩味地笑,并不撒开手,我的校服外套都快被他扯变形了。   “你口袋里是什么?”   他看到我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伸手就要去掏,我们好歹青春期十几岁,男女授受不亲,哪能说上手就上手?我急眼了隔着衣服咬在我后领的那只手臂,没成想并不难咬,一下就咬到了肉。入冬时分,我左一层右一层的毛衣裹在身上,他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T恤,合理吗?像话吗?   受到刺激时他终于把手缩了回去,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嘶——”,不悦的表情登时展现在他不易动怒的脸上。   “你咬我?”他掀开衣袖一看,果然有一排牙印赫然现于他白皙的皮肤之上。   我心中虽然惶恐但坚信自己并没有使出全力,装什么装,没破皮能咋滴?   “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我翻了个白眼掩饰不安。   他眯眼看着我,冷峻的眉眼微微上挑:“不知好歹的东西,就是这么对关心你的人的么?”   我愣了数秒,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说我是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的愤怒瞬时间从胃中烧灼,从嘴巴里喷出:“我不知好歹?郁盛,你也太把自己当上帝了吧?你以为你们家给了我姐姐治病钱,我们就得对你们俯首称臣毕恭毕敬?我就得对你低眉顺眼,让着你傍着你?你在做梦!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话,凭什么要迎合你对我的搜查,我又不是你的妹妹你的女人,你说什么做什么关我屁事!”   “嘴巴还挺厉害。”他放下衣袖,“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用手机,我会直接告诉王老师,下次就不是我来搜你的东西了,你有本事就藏藏好。”   “随便你!”我声量再次升高,“你要告就去告啊!你除了背地里告状还能干什么?哦,当好人,当尖子生,当家里的乖宝宝,你这么虚伪做人不累吗?”   我不遗余力地嘲讽他,睁大眼睛怒目而视,生怕他听不清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郁盛是我认识的第一只笑面虎,这种人生起气来是非常可怕的,那回我有幸见证了一次。他随即变换了表情,凌厉的双眼直视着我,俯身逼近我说:“我做人累不累,不用你指教。倒是你,你做人累不累,你姐做人累不累,我希望你有点数,目前的处境没分析明白就在这张狂,别怪我骂你幼稚。还有,你姐姐莫名其妙怀了我哥哥的孩子还塞到我家来,我们没找你们算账已经是够给面子,对你姐慷慨解囊更是仁至义尽,你以为30万是什么小数目说拿就拿?作为被救济的一方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飞扬跋扈咄咄逼人,你这张嘴不会道谢,难道生来就是用来骂人的?你姐姐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教给你吗?夏艾你给我听好,既然收了钱,就别在我面前死犟,客客气气的对谁都好过,我们也不是冤大头白欠你们的。”   他说完这一通,分明又轻蔑地瞧了我一眼,我不值一提的自尊心被他碾得碎成了粉末,眼泪夺眶而出。   “你……”   我想说他仗势欺人,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只觉得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被拎出来重重地鞭打着,哪儿哪儿都疼。   为什么我这么被动,为什么我欺软怕硬,关键时候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那张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在我那里,上课之前过来找我拿。”   他阴灰冷暗、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我破碎在原地。 第6章 郁盛说得没错,人家愿意给,是……   直至上数学课前2分钟,老头提溜着一沓作业进到教室,我才不不情不愿地来到郁盛面前。此前我已酝酿了一整节语文课,好不容易压下反抗情绪,劝说自己不要与他争锋相对,但当我看到他道貌岸然地与我打招呼时,我的怒火又一下子升腾起来。他如何能做到教训我一顿之后还作出相安无事的表情?心理素质就这么强吗?   “我卷子呢?”我尽量垂着眼睛,不想与他对视。   几个男生不知原本在调笑什么,见到我过去,纷纷看向我,其中有个叫裴元的,平日里与郁盛玩得最好,他也是最抖机灵、最会来事的一个。既与郁盛穿一条裤子,他可能已经知道我跟郁盛那些扯不清的关系,不然为何总是针对我,拿我做梗打趣还觉得自己很幽默?   如现在,裴元一脸讥诮:“呦,大顺来了!”   我心中暗骂一声,接过郁盛递我的卷子,看到大写的红色“66”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一股火气无处发泄,我无法自控地啐了一口:“关你屁事!你自己考得多高还五十步笑百步?!”   “我刚好100,及格了!”他得意得不行。   “是吗?别是‘借鉴’的吧?这方面您是专家。”我也不饶人。   “你说什么?”裴元炸毛拍桌,仿佛被我击中了七寸。   正是战火初燃时,郁盛提醒裴元:“行了,马上上课别惹事。”又转向我说:“回座位吧,老师在看着你。”   看呐,他又开始做好人了。   我怏怏而归。坐定,老头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拖着长长的、带痰的尾音说:“离高考还有半年不到,啊,我看你们天天都在练习、复习、整理错题,这些题考了又考,怎么还有些同学连80分都考不到?还有些越考越差的,是石灰石烧过的脑子吗?还是我陈某人教得不对,只教过你们拉,没教过你们吃?”   尖锐的上课铃打断了他的话,我无意抬头,见到他盯的正是我,总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把卷子大大方方摊在他眼皮子底下,66分对我来说,确实不比裴元的嘲讽带给我的刺激更猛烈。   下课后,老师通知节后收错题本,但我一周以来一题都没写。我能猜到他翻开我错题本时会说:“夏艾你真是小天才呀,一个礼拜一题都没有错吗?”这一类刺耳的话——我并不怕。   收拾完轻便的书包,我依旧第一个冲出教室。外边天已经黑了,下着毛毛细雪,早上出门太急没有带伞,我沿着教学楼底下通往校门口的一个个路灯快步走着。穿了这么多层毛衣甚至还觉得寒冷刺骨,那些个耍酷只穿一件的男生是不要命了吗?我一边哆嗦一边想,不知怎么,郁盛那张脸又进我脑海里了:也许富人家的孩子格外抗冻,我们这种普通以下的人是比不了的。   “嘿,夏艾,最近好辛苦呀,头发这么白。”裴元忽然出现在我身侧,在他的另一边,是郁盛。   我才不理他,掸去头顶的雪继续往前走,可惜我走不快,那个家伙总能稳稳地赶在我边上。   “有这么快干嘛?赶着回家过节?也是,节后咱们小夏同学就16岁啦,是个大女孩啦!”   我作出力所能及最凶神恶煞的表情瞪他一眼,刚想发话,却被他嬉皮笑脸地截去:“你是不是想说关我屁事?嘿嘿,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想感叹一下,年轻真好呀,一年考不上能再考一年,连考三年也只有18岁。”   郁盛在最左侧,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为掩饰笑容低下了头。我气得不轻,伸脚就要去踹裴元,而他弹跳出去巧妙地逃过,我在后面追:“你演什么三脚猫,皮痒就找棵树蹭蹭!”   最终还是没追得过他,远远见他上了自家的私家车后,郁盛仍不疾不徐跟在我身旁,我心里不太舒服。   “夏艾。”他叫住我。   “怎么?”我反问他。   “我的错题本,你拿去。”他从身侧的斜挎包里取出厚厚的笔记本,“这半年的都在里面,去复印一份,里面有我的电话,不明白也可以打给我。”   郁盛的手持在空中,朝我扬了扬,又说:“快拿着,别被别人看见。”   仿佛我在跟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似的,偷偷摸摸,还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内心很不情愿拿他的作业本。但如他所言,后面的同学很快就会跟上来,被他们瞧见了难免有更难听的闲话要说,毕竟错题本在高三复习中是非常珍贵的东西,那是个人总结的学习经验,一般人向他借是借不到的。我拿了本子塞进书包,车来了,我迅速向公交车站跑去。   可我上哪儿去复印呢?村里没有印的地方啊!   晚些时间,我做完文科的功课,在书包里摸到郁盛给我的本子,封皮是很厚实的牛皮。我再次感叹富家子弟的生活品质与我是多么不同,随便一支笔,一本本子都能甩我几条街。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各种颜色的数字。   郁盛实在太高看我,他整理的难题根本不是我等不及格人士能看懂的,我是连中等难度的填空题都答不出来的差生啊!再退一步讲,就算让我用文科的背书方式背出来,我也没那个本事。至于夹着的纸条和电话,他觉得我真的会打给他吗?   于是把本子合上,整个假期没再看过。   姐姐的化疗会在节后进行第四个疗程,但费用还没有筹出来。我们没什么亲戚朋友,即使有,也被我爸早年一番折腾给作没了。郁家那边断然不能再去开口,郁盛说得没错,人家愿意给,是人家仁慈,而不是他们的义务。比起学习我更担心钱的问题,姐姐恰恰与我相反,比起钱,她更担心我的学习。   三号那天早晨,她戴着口罩骑上小电驴准备出门,我吃了一惊:“你身体好透了吗?这么冷的天骑车上哪儿去?!”   “我要去转卖店铺。”她坐在电瓶车上,稳稳地朝着我,“你自己在家做饭吃。”   我立刻拖住她的车尾不让她走:“你疯啦,把店卖了以后我怎么卖面!”   “谁跟你说你以后要卖面?”   她严严实实捂着口罩、围巾和帽子,唯一露出的是那双肃穆的眼睛凝神望着我,我感应到她不是在做戏,也不是威胁,十有八九是在说真的。   院子里风很大,刮得我迷茫。我问:“那我以后做什么呢?”   “你问我?你要是不好好学,那你就进厂吧,你要是好好学,没准我还能跟你过几天好日子。卖面你就别想了,现在我要救我自己的命。至于你的命,你自己拿捏。”她冷酷无情地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开了出去。我竟然没有喊住她,哪怕送她去公交站坐巴士也好。   店铺最终还是签走了,我的退路没了,姐姐的退路也没了。   照理说我该生气她送走了我们家最后的生计,但在生死面前,赚钱的手段变得不再重要。我丧气地想,进厂就进厂吧,一个月赚它千儿块钱,也够我们俩活的了,只要姐姐身体健康就好。医生不是说预后不错吗?等第四阶段结束,她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啦!   帮姐姐收拾住院物品的时候,她问:“等我恢复,给你报个补习班去?”   “补什么。”我明知故问。   “不及格的那门。”   “补了干嘛,尽人事听天命,不要浪费这个钱,咱家还有钱吗?”   “只有债。但是吧,债多不压身,不差你这一点,等你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很快就还完了。”   “那我要是学了还考不好呢?”   “这才叫尽人事听天命,没努力过不算尽。”   “我不想。”   “可我想。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得顺着我。”   为了哄她好好治疗,我只得先答应她。不然接下来一礼拜她又要拿脑袋砸墙,她头发没了之后,砸墙可是很危险的。这是用多少钱换来的小命啊。   姐姐到底是个很单纯的人,只要我表现出愿意好好学习的样子,她治疗的过程便会配合许多。我请了半天假把她送去医院安顿好,又准备好午饭给她吃,她终于催促我走:“你别忘了下午还有数学课。”   “你急啥,等你开始注射我再走。”   “你不会是想逃课吧?”   “……”   我无话可说。慢悠悠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突然想起来郁盛的错题本是不是还在我这儿?那他拿什么交的作业?   我急忙在包里摸了一圈,真的在我这儿……   牛皮纸页里掉出一个小尾巴,我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他写的手机号。我不得不怀着愧疚的心情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是夏艾,不好意思耽搁你交作业,等会儿把本子给你,早上忘记跟你说我请假了。”   “没关系,我这周没有错题。你没有仔细看日期吗?”他在下课时间回复了我。   我看到后心想他难道考了满分吗?班里好像是有个满分的,不过不记得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一条短信:“我就知道你一题都没看。” 第7章 那些嘴上不积德的,但却往往是……   体育课是我认为最值得被五门主课瓜分的一节课,说得精确点,应该是四门——数学课除外。我不喜欢任何文体活动,安安静静坐着下棋这种也不喜欢。有那时间,我不如放空。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就是体育课,我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节。当时天色昏沉,场地潮湿,老师说跑两圈就自由活动,我们信了。前排带着头跑得很快,导致我跟得很费力,第二圈要看快要冲完时,我却出了岔子:后面的同学大概跟前排那几个一样怀着过度激愤的心情猛力冲刺,没看眼下一不小心把我鞋子踩掉,使得我重心一歪,整个人滚在了地上。   队伍因此分裂开来,伴随着一群女孩子们的惊呼,男孩也一个个来不及刹车似的从我头顶呼啦而过。我脚腕的正式剧痛来临之前,伴随着一阵骂声,另一个庞大的躯体也倒在了我身侧不远处。   是裴元,龇牙咧嘴的家伙,正红着脖子咬着牙看向我这边。   我坐起身,眼看大部队已然远去,却没有找到我的鞋在哪,张望了一圈,郁盛拎着我的帆布鞋蓦然出现在我身后。   他把鞋丢在我面前,气息不稳俯下身,喘着气说:“以后不要穿帆布鞋跑步,不专业。”   我一只手捂着冻伤的脚掌,另一只手抢过破旧的鞋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备着好几双,见课下菜碟吗?”   他神色稍变,站起伸两手插在口袋,可以说是居高临下地端详我:“夏艾,你在针对我?”   “你少来给我扣帽子。”我穿好鞋子试图站起来,一阵钻心的痛楚直连到我腿根,我又坐了下去。   跑到终点的那些个女生大多在看戏,偶有两三个快步朝我走来,我以为她们是来帮我的,然而她们关心的却先是裴元。郁盛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单手提着胳膊把我拽起:“走两步看看。”   我走了两步,很疼,而佯装不疼,让他松开我:“行了你走吧。”   他没走,我就用下巴指着他:“你跟在我后面干嘛?挡你的路了?”   本人还没发作,另一个旁观的代入感极强:“你吃枪药了吧夏艾!”裴元揉着胳膊从另一侧围向我,甚至还想来掐我的后脖,被郁盛呵止。   “你跟一黄毛丫头计较什么。”郁盛“大度”地说。   “让她不好好跑步,害得老子摔跤!”   “你自己跑步眼睛瞟着天还想怪别人?”他拍拍裴元的背,“行了,踢球去。”   危机解除,两个穿着新球鞋的男生勾肩搭背去了足球场,我看着脚下发黄破旧的单层帆布鞋发呆,这就是阶/级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去卫生间用冷水冲了个脚,足跟红肿,冰冷的自来水冲上去没太大知觉,只有走路的时候生疼。一想到晚上还要去医院陪姐姐,不禁感到压力,不是因为走路不便,而是因为按照她的个性,肯定要数落我。   “平地摔你最行”,她总是那么说。   或许我真的是平板足吗?为什么一点运动天赋都没有,跑快了十有八九要摔跤,平衡能力也极差。简直丢家族的脸——我的家族,曾出过我大姨这样一个像模像样排球运动员,在她芳华早年曾加过省队。唉,大姨要是活着,她起码能承担我一半的苦处啊!这么想的我是非常邪恶的,享福的时候想不起她,吃了苦了却想起她。   我找了个石头墩子坐着发呆,要不是因为下课前还要集合,我早就拍拍屁股回教室去了,何必坐在冷风口里蜷着身子瑟瑟发抖。再者,这个看似团结的班里也没有陪我活动的人。研究一下因果关系吧,要是真的有人和我一起,我会讨厌所有的文体活动吗?   我与这个班级格格不入,不仅仅因为我比他们小两三岁,更因为阶级分层,我根本找不到和我同一个层次的人。那些富家养女孩们总是光鲜亮丽,朝气又自信,而我呢?我干瘦,贫穷,不上台面,小家子气。我也曾想改变我自己,努力成为她们的朋友,但是当我跨出去第一步却收到负面的反馈时,结局总是会令人很难过。   姐姐让我做我自己就好,所以我努力做自己。可我慢慢找不到原来的自己,因为我发现我竟渐渐成为了一个尖酸刻薄的人、与我想成为的方向背道而驰。难道我的结局是杨二嫂?   下课前集合,我回了队伍,当时的心情是非常低落的,因为站在我边上、跑步排在我后边的那个女生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倒热情似火地与她边上的女孩讲话。哪怕关心地问一句:“你还好吧?”我也会觉得非常安慰……罢了。   裴元不是说了吗,过完年我就是16岁的大女孩,这些小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腿脚耽误了时间,我错过了最快的一辆公交车。坐在站台给姐姐发了短信,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唉,早说请一个护工阿姨陪着她,她不肯,现在连读短信的人也没有。然而不幸中的万幸,化疗期间没法进食,我不用给她准备晚饭,否则等我这个点放学,人饿都能饿晕过去。   郁盛从不远处朝我走来,我装作没有看见,不一会儿他来到我身边站定。这人为什么总是在我周边绕啊绕的?就因为他是我姐姐儿子的爸爸的弟弟?   牵强的关系。   一想到这个身份,我对他的厌恶就要封顶。他问我坐几路车,我没回答,他自顾自说他要坐578路。   “奇了,你今天竟然没有专车接送?”   “嗯,司机师傅请假了,家里有事。”   真没想到堂堂郁家少爷也有没车坐的时候,他手插口袋在我身边张望:“别人都举着书,你怎么不看?”   “大马路上看书不危险吗?”我反抗说。   “危险?你横穿马路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个概念。”   我转身看他,他仍友好地朝我笑:“因为你不喜欢看书,只喜欢穿马路。”   “是,你说得都对。”   郁盛朝我边上走近两步,莫名奇妙撩起衣袖给我展示他的伤痕:“你看,你咬的,到现在还没好。”   宛若作秀。   我无顾那一排青紫:“你知道我姐姐一只手要扎多少次针吗?你这些算什么?”   他果然知趣收回手去:“是啊,我不是最可怜的。”   我见不得他故作沮丧,多看他一眼我都会觉得很憋屈:“你不要老是站在我边上,别人看到会说你坏话。”也会说我坏话。   我说这话时必定要装作为他着想的样子。和他一样的虚假。   “哦?说什么?”他很震惊,“我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干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他们对我有什么可说?”   “……”   行,你也装去吧。   我暗暗骂了好几句,578迎面而来,我掏出公交卡、拖着不便的腿脚第一个挤上车,坐定后,郁盛好死不死又跟了过来。   车上人多,你别朝我。我用眼神告诉他。   但是他显然误会了,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后排坐在了我边上,说:“好巧呀,夏艾。”   我突然发觉,这个人不仅很假,而且还很贱。程度不亚于裴元。   那天我终于知道他家住在哪,原来是市中心一豪华别墅区,那一站公交站就是以该别墅区命名的。路段附近全是华丽的高档小区和商业街,在此之前,这里对我来说只是z市的一部分,我路过也只是路过而已。   下车前他提醒我要看错题,因为他再次把错题本塞给了我,说:“记不住逻辑就死记硬背,你文科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没搞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我不会看的。   化疗的一周异常痛苦,姐姐在医院熬,我在学校熬。每分每秒几乎是数着过。她说她疼,恶心,晚上睡不着,我又何尝不是?她在掉体重,我也在掉体重,我表面一副与她不合的样子,但她吃的苦最终都转化成了精神的煎熬让我难以忍受。   好不容易化疗结束,姐姐又虚了一圈,医生说可以回家了,而我坚持留院观察几天。姐姐正需要人照顾,我不在她身边,怎么的也得有个护士吧?还有营养液和流食,每天都要补给的。   艰难的时刻,郭婶主动请缨从乡下上来,说愿意照顾我姐姐,前提不是给多少护工费,而是我高考之后得帮她辅导她的双胞胎女儿准备来年的中考。她不知道我虽然人在市一中但早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出于我和姐姐自身的需求,我答应了她。哪怕郭婶曾说的某些不走心的话对我造成了伤害,我也愿意忍,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概是老天可怜我们姐妹俩,住了一周院之后,姐姐各项指标达到正常值,医生再次劝我们回家。郭婶也是喜出望外:“我们家老郭要回来了,要不让他来接一趟?到时候我再给你们做顿饭,接风洗尘。”   我对她感激涕零,想到之前对她的种种狭隘之处,内心又酸又辣。以前那些芥蒂,打这回便都烟消云散。   人与人之间相处就是这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历过一些事情,我们才能知道某些人的真心其实与他的表面并不相称。那些嘴上不积德的,但却往往是心最软的;那些表面仁慈的,谁都不知道他心里藏了什么奸。   看到这里,你们应该会觉得我在给自己脸上贴金,或者在阴阳怪气地骂郁盛了,其实不是的。这么多年过去,郁盛于我只能是前者。而我,却总是做后者。 第8章 怪不得她再也没提补课班的事情……   2006年农历新年在1月末,那个学期相对来说短一些。姐姐出院后没多久,学校组织了期末考试,也许是心情变好、注意力更集中的缘故,我的数学成绩达到了惊人的95分,其他文科学科极占优势地将我的五门总分拉到了全班第八名——光荣地成为了年级里上模拟重本线却数学不及格的第一人。   数学老师对我的失望稍稍减去,因为班级平均分和理科重点班的差距没那么大了,超额完成了数学组给的指标。他放寒假时不仅没有为难我,还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个学期你很辛苦,假期在家好好补补身体,剩下半年一定要全力冲刺,老师看好你。”   回家后我跟姐姐模仿他的谆谆教诲,本想逗姐姐笑的,可她想起什么,忽然沉重起来。   “爸爸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她苦涩地说。   其实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家里有张照片挂在墙上,路过的时候瞄上一眼仅此而已。所谓的亲情并不能通过一张照片传递,更何况他给我带来的更多的是伤痛。1990年母亲来到外婆这里违规生下我,他没来看过我和母亲几次,在那个不能生二胎的年代,他对我们从未有过期待。而姐姐所感慨的她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只能从老师身上获得。在这里,恕我不能与她感同身受,因为她的成长环境是富庶又充满父母关爱的;反看我,是多么的截然不同。   见我不说话,她也不再说下去。   这个春节过得简单而悠闲,往年里,姐姐总是要把面店开到年三十为止。没了面店,我们的生活也变得更加朴素,主要是手头紧了,再没有铺张的条件。   新春伊始,我们把债务清算了一遍:姐姐年轻时的两个有钱朋友分别借出五万,面店隔壁的水果店老板借了三万,郭婶儿借了一万,村长借了一万,我们整整欠了十五万。而手里的余钱,不足两千。   半年来,整个治疗过程花费100万,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外力援助,按姐姐意思,如果没有郁家给的那笔钱,她断然是活不下来的,因为在有那笔钱之前,我们就已经走投无路放弃了。“你要替我谢谢他们。”她拉着我的手说。   “我不!”我情绪激动,“病的是你,要去就你自己去!”   姐姐作愁苦状:“我怎么能去呢,阿琨不就发现我了吗?”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他是你的儿子,他不能知道你的存在吗?”我气不打一出来,“你要是真的不想被他发现,那就从现在开始,永远别跟他们联系。”   我个人观点倾向于后者,我完全不想和那个尊贵的家庭扯上一丝一毫的关联。但姐姐为人我清楚,她最不喜欢欠别人的了。当时收下钱是迫于无奈救命要紧,事情过后,她便开始想着怎么还那个债。   “你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们家的事么?”我问她。   “没有。”   “你给他们生了儿子,他们给过你什么补偿吗?”   “没有。”   “那不就行了,他们家大儿子死得早就算了,那他活着呢?活着不该给你一个名分吗?你要是有个名分,他们能不给你治病吗?”   我试图用这套“歪理”说服姐姐,她却摇摇头:“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算了,都过去了,有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再说吧。现在,我们来想想等你考上大学,我们拿什么做学费。”   但其实她一直没有告诉我她和郁澜有过什么故事。   直到2010年拆迁整理老旧物品时看到她尘封的柜子里有过个纸条一样的信件,上面写的基本是一样的内容:“春,请于××月××日××时来××酒店一聚,房间号×××,不见不散。”没有落款,写信人大约豪气逼人,因而字体龙飞凤舞。同样的字,我于2015年底在郁盛哥哥往年的来信中也见过一次。   还债的事暂且放一放,新的学期很快又来了,摸底考试一向是我的死穴,但这回却没有大幅下降,而是在合理范围内正常波动。尤其历史和政治这两门,我在家背得滚瓜烂熟,都拿了全班最高分。   大家对我颇刮目相看,重新组互助小组时,有两个男生又要邀请我加入,郁盛也来了,不过他们还是铩羽而归。我说我晚上要照顾姐姐,多么“近人情”的理由啊,根本没有办法反驳我。   一天中午,我在空实验楼跟姐姐打电话,郁盛大概发现我不见了所以跟出来找我。我对他已经屡见不鲜,哪怕他站在我面前时,我也敢淡定地跟姐姐说完再见。   他拿着我的错题本来寻我,代言人姿态:“你就错了这么几题?”   我说我没有时间写,晚上事情很多。   “你要是再不在数学上面花功夫,你绝对考不上重本的。”   我看到他灼人的眼神死死地扣着我,便问:“我考不考得上重本,好像对你来说没有影响吧?对我关心不要太过度了。”   “我不问你还有谁来问你,你姐姐的话你听吗?你看看你家现在的状况,你真的觉得高考对你来说无所谓吗?”   他一派正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的家长,或者我的亲哥哥。我觉得挺可笑:“你现在到底以什么身份来管别人的家事啊?郁琨在你家活得不好吗?你和我们还有关系吗?”   “你别给我扯没用的。”   郁盛凶巴巴的模样逐渐展现出来,我认真的打量他气得上挑的眉眼,不禁发笑:“你知道我每天晚上干些什么吗?我要做饭洗衣服摸黑干农活,活儿你干过吗?我要伺候我姐吃喝拉撒睡,人你伺候过吗?你站在你的立场觉得我只要一心一意好好学习就行,但你想过我的生活负担吗?我夏艾,在我能做的范围内已经做到最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要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来提高成绩吗,我不想啊,我是个正常人,我要睡觉。”   他被我噎住,可能我说了太多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东西,一时无法接受。我让他先走,等会儿我就回去,但他拦着我不许我走:“你姐姐让我帮你,我不能不帮。晚点我把你的卷面整理一遍,错题背出来,我们都在能力范围内竭尽所能,这总行吧?”   嚯,我这才知道他督促我的原因是什么,是受人之托。怪不得她再也没提补课班的事情,原来找郁盛更直接更省钱呐!   “你们私下有联系?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斜着眼看他,“她说话你就一定要听?她是你姐姐还是我姐姐?”   “她是我拿了30万救回来的阿琨的妈妈,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你气死?那我帮她有什么意义?”他冷冰冰的话里措辞激烈,“识相点,让你学你就学,你能为她做的就这么点事了。”   “你总是拿钱说话,要我把这个钱还给你吗?”我气急败坏地说。   “你倒是还啊,你考不上好学校能还得出30万来吗?”他不紧不慢地接。   互相放完狠话,我承认他略胜一筹。他拿捏着我的自尊心把玩,玩不过随时可以掷之于地。我重重地咬着下唇,最后冒出一句:“你等着,我要是还不出这30万我就不姓夏!”   “行,我等着。”   郁盛那回把我气得好几天没睡着觉,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不是数学就是钱的事。我想朝姐姐发一通火质问她为什么要通过他给我施加压力,但不比病前,她吵不过我。我也不忍心像郁盛说得那样,花了一百万才救回来的人,债还没还完就先把她气死。   只能我自己受着这些委屈,在她面前,还要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那天吵完架,郁盛每天放学前会把讲课重点记录给我,也在我的错题上写明论证方法和过程,整理逻辑清楚细致。毕竟是模范生,字也从小练过,比我写的更好看一些。如果稍微丑一丢丢,我可能都没有耐心看下去。   三月一模,我总分班级里排第六,进步了两名;四月二模,我总分班级里排第四,又进步了两名。我总是不肯把功劳分给郁盛一点,老师问起,我就会说:“姐姐病好了,最近有好好学习。”   怎么,我就不能装出一副好学生样呐?   稳居第一的郁盛并不在乎这些,没人能超越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进步的,明显的改变只是,他找我麻烦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了。   黄金五月,大家纷纷换上夏季校服,微炙的阳光落在胳膊肘的时候我才有实感:去年狂风暴雨的夏天已经彻底地过去,新的清新丽然的夏天正在来的路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五月,我出生的五月啊,充满变数和果实的五月——那个五月开始,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三模准备期,教室早早地开出了空调,可能是换季不适,我得了上呼吸道感染,吃药几天没好,结果发展成了病毒性感冒。为保证大多数同学的安全,老师不得不将我遣返:“这次考试你就别参加了,到时候我发你一份卷子,自己在家做,做完对答案。”   “那跟考试完全不一样!我没有感觉的呀!”被赶回家的前一刻,我还在拼命反抗着,“这是最后一次模拟,再不考我就没机会了!”   然而,无论怎么求情,最后还是被送回了家。 第9章 “恋爱”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一直……   我不争气的身体拖到五月中旬才好透。虽然我本就知道自己在班里不算举足轻重的人物,但被允许进教室的那天早晨,当大家用陌生、寡淡的眼神看着我时,我还是有些黯然——那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角色,实在渺小得可怜。尤其我回到位置以后,附近的同学们纷纷戴上口罩,他们显然又把我当成了巨大的病/毒载体,威胁着他们的安全。   语文老师对我还不错,进教室看到我面露喜色,问我的身体状态和复习进度。我乖巧地回答说一切都好,她也满意地点点头:“三模你没有参加,如果卷子里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也可以问同学。我已经讲完卷子,答案大家手里都有的。”   “好的。”但你们又知道我的,根本不会去问任何人。   沉默地学习到了午后,我背书背得昏昏欲睡。正是冲刺阶段,愿意午休的同学们越来越少,中午时间大家基本都在复习和背书。午自习课上,我本在画历史思维导图,后面同学用某样坚硬的物体戳了戳我的背,使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不满地回头,先是看到熟悉的牛皮封面,再看到最后一排的裴元和郁盛,两人齐刷刷目视我的一举一动。   “快拿着,累不累。”后面的同学催促道。   我只好接过。   错题本里最新一页夹着崭新的三模数学试卷。每一小题底下都有精细的答题过程,重点难点用红笔标注,最后的大题不仅包含逻辑思维,还出了高难度的变形题。郁盛隽秀的字体确实让人产生阅读欲,我再次回头看他一眼,他正在和裴元小声讨论什么,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非同一般的笑容。   怎么回事,他竟然大庭广众把卷面解析递给我,不怕人说闲话吗?我把作业本塞进书桌里,马上就要上历史课,还是先把手头的任务结束才好。   我都不知道冲刺的最后一个月加了两个小时集中晚自习,收拾书包时裴元跑到我这边按住我:“班长!快看这里有人想逃学!”   班长是个典型的书呆子,除了复习什么都不管,怎么会理会裴元这个戏精作秀。我用拳头砸他的手背:“你有病,给我放开!”   “哦哟,好凶呀!”他笑嘻嘻缩回手,“阿盛的本子看完了吗?我也要看。”   “我还没看。”   “那你先给我看。”   我从书包里取出那本牛皮本,刚想给他,郁盛把他拉了回去:“你哪里不懂,我亲自给你讲。”   “我哪儿哪儿都不懂!你好家伙,又要把本子给夏艾借回家,说,你打她什么主意?!”   “你快闭嘴吧!”   两人你拉我扯,声音越来越远。我倒也想问这个问题,他这么帮我就因为我姐姐一句话?没在打我什么主意?不过我很快否定了自己这多余的想法,我能有什么主意可打?我负债累累,家徒四壁,营养不良,青黄不接,一无所有。   每一个年代的高中学堂都会有各种流言蜚语。郁盛虽不是以颜值取胜的校草级别人物,但凭着出色的成绩和优秀的家庭背景,依旧是众多女孩心中的香饽饽。香饽饽从不可能一清二白,这不,很快传言就流了出来。   我在洗手间亲耳听到同班同学议论:   “夏艾是不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不然他怎么会亲自整理笔记给她,还只给她一个人看。”   “是啊,那小姑娘长得倒是一副冷眉冷眼爱答不理的样子,没想到招数还挺多。”   “郁盛真是太惨了,每天老师和学生会那里事情那么多,哪儿有时间帮她重复学习啊,自己的功课都来不及。”   “就是,亏她好意思。”   “你知道吗,他把整张试卷解析了一边,填空题第一题都没放过。”   “那女的第一题都做不出来吗?”   这一类的话我头一回听见,非常想冲出来把她们狠狠骂一顿:他给我笔记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复习完了吗?第一名了吗?闲出屁了吗?但又想到郁盛的立场,我一闹腾不就恰好坐实我跟他之间有什么关系?于是忍了又忍。终于有一天在食堂吃晚饭时,郁盛和裴元找不到位置而坐在了我身边,裴元给了我发泄的机会。   因为是他先点的火:“夏艾,什么时候才能把阿盛的宝典给我看上一看。”   “什么宝典,你自己怎么不问他借。”   “我是想借啊,可总是在你这儿,我总不见得来跟你抢吧?”他跟我讲理。   但我不会跟他讲理:“裴元,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我说了,不是我的东西,你不要问我借。”   郁盛让他住口:“食堂这么多人不要吵,回去教你。”   “诶,郁盛,你不对劲,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我怎么,赶紧吃你的饭,吃完了回去背书,《秋声赋》背了一年还没背完。”   裴元不理会,非要往枪口上撞:“夏艾,你说,你和我家阿盛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只关心你?”   我“砰——”地一声把筷子撂在餐盘上:“裴元,你是不是找事儿?”   裴元也跟着我撂筷子:“我找事儿还是你找事儿?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跟我杠?”   我气得胸口发烫,好像要爆炸,把矛头转向闭着嘴的郁盛:“行啊。那就请你最好的朋友不要再以任何形式帮我,ok?免得一帮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想方设法占他便宜,你们两个扪心自问,我有主动向你们讨过什么吗?没有吧,为什么大家质疑的总是我一个人,是因为我人微言轻、懒得争辩,还是因为我不像你们善于交际打关系,我就活该被大家指指点点?”   裴元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看向郁盛:“她怎么放鞭炮?”   郁盛最终还是以撂筷子收场。我的嗓门不大,但铿锵有力,附近的有心之人大概早已听去。郁盛先站起身收盘子,直视我的眼神仿佛又在骂我不知好歹,我倔强地看着他,只要他说一句,我就立刻顶一句。   他却没有骂我,而是半嘲笑的语气说:“你们两个这么能讲,什么时候能以学术问题为讨论重点?尽说些不想干的废话。吃完赶紧去自习教室。”   我恰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裴元的表情与我相反,他得意洋洋收拾残局:“跟阿盛学习去喽!”   自习室在一楼,没有安装空调,窗外树林里传来咕咕呱呱的虫鸣蛙叫,做不出题的我燥热难忍。与其在这里煎熬,我为什么不能回家学?前排的同学们举着卷子呼啦呼啦扇扇子的声音也究极刺耳,说到底,我没有学到无人之境。如果足够专心,大概是能不受恶劣环境影响的。比如右边那两位,我丝毫看不出他们哪里炎热。   我托着腮帮子看着窗外纹丝不动的竹叶,计算距离下课还有多久。又想到姐姐在家不知做了什么晚饭吃,我很担忧。   没一会儿桌面溜来一个小纸条,字貌奇丑:“英语作业借我参考下。”   哪个人思想到了高考前还如此不端正?都大考临头了还想抄作业,疯了吧。我回头作投篮姿势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紧接着便是裴元火辣辣的目光。这人很奇怪,今天我都那样子骂过他们了,还能泰然自若问我要答案?他一定觉得我非常好说话,或者说,他觉他能拿捏我,因为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根本瞧不起我。   放学时刻,我为了赶最后一班车,下课铃一响就疾驰出自习教室,同样疾驰的还有裴元,他在楼道的拐角处揪住我的书包轻浮地笑:“留下买路财!留下买路财!”   “我没钱!”   “装什么装!英语报给我。”   我紧紧护住书包:“不行。”我花了大半个晚自习时间才做完8篇阅读理解,怎么能说给他就给他。   “就借一次,明天早上还你,保证不给人家看见,知道吧!”裴元动作迅速,经验丰富地把我的书包抢过去,三两下找到英语报取了出来,“谢谢啦!”   他向周围探视一眼,大部队尚未来袭,安全地跑向了反方向:“我先走,明天请你吃早饭。”   我无语凝噎,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   同样有病的不止他一个,我快走向校门口时,两个不常说话的女生“偶遇”了我,她们善意地问候了我和我姐姐几句,然后打听似的:“你最近好像和裴元他们走得很近,不会是在悄悄谈恋爱吧?”   “恋爱”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一直敏感又遥远,归于我人生中不可触犯的位置,我才多大,甚至没有满16周岁,怎么可能去动这些念头。我直接回答她们:“并没有,我跟他们不熟。”   “不会吧,我看裴元经常来找你,对你很积极呀。”披着长发的女生语气辛辣。   “因为他想抄我英语作业。”我实话实话。   “啊,这样……”女孩们若有所思。   在我离去之时,我依稀听到她们议论:   “你看我就说吧,裴元怎么可能对她有意思,原来是想抄作业。”   “那他怎么不来问我抄作业嘛……我英语也很好的。”   “你得了吧,就你那臭水平……”   “我再怎么臭水平也比你好!”   “……” 第10章 我想,做有钱人家的孩子真好,……   我竟然忘了这一点。比起郁盛的清峻淡雅,裴元完全是另一种气质:他活泼外向,生龙活虎,加上不凡的外貌,在同年级的女生堆里也是非常有影响力的,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除了学习一塌糊涂之外,远观者几乎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这样一个人,招招手就会有无数人献上自己的作业,他却偏偏找我。   以后的每一个早晨,我都能看到桌面有豆花和油条。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同样的,每天晚上也都把我的作业夺走。直到高考前一天,学校没有布置功课,也停了晚自习,我们被允许六点钟回家,那种感觉非常的陌生。好像回到了一年前姐姐刚生病的时候。   我对高考心怀的恐慌也如对姐姐的疾病的担忧一样,在裂缝的金色夕阳之下,烤得火辣辣。   坐上回乡下的公交车,我打开手机和姐姐通话,她说给我准备了晚餐,有我最喜欢的鱼头炖豆腐和红烧大虾。我想她这么铺张肯定对我寄予厚望,可我不一定能担待得起啊。   晚上,姐姐叮嘱我把不熟悉的部分再看看,加深记忆,她说得倒简单。也是,当年的高考状元眼里有什么是难的呢?可惜她的学术知识早已忘得精光,如今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我像绷紧的弦一般紧张。准备好所有考试用品后,躺在床上开始失眠。熬到快要十点,某种不安聚集分裂滋长了到最大值。   睡不着可怎么办,明天六点就要起床去考场。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心想明天可不能把手机装在书包里带走,一轱辘爬起来。   有条未读短信,来自郁盛。   “现在还有没有不会的?”他问。   “我能没有不会的么?我又不是天才。”   “明天下午数学注意时间分配,不会的题目跳过,能拿分的坚决拿分。”   “你最喜欢的数学老师已经说过了。”   “我需要再提醒你一遍,免得你盯着一道题死磕,你别跟我说你不这样。”   “你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我发完这句话,意识到他并没有什么可操心的。所有人都知道以他的实力能上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学,只要他正常发挥,任何人任何事都构不成他的威胁。   “早点睡觉,晚安。”他说完最后一句。   那句晚安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能亲切上升到暧昧的话。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但他使我的负面情绪降了一些。在我生命中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无论虚情还是假意,对我付出过关切的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他是其中之一。我是矛盾的,大多数时间讨厌他,小部分时间又觉得自己误会了他。   高考三天在超高温中结束,那一年考题难度有大反转。一向偏难的数学相当简单,而语文和英语则难到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的历史和政治发挥稳定,剩下的全看命。   收拾完学校的东西回到家,姐姐看我表情还不错,问我有没有把握。我说:“反正有学上,你别担心。”   姐姐高兴坏了,从地里摘了香瓜给我吃。   这一年我们的院子里的花色较少,只种了一些不用施肥、仅仅播种就能生长的果蔬。郭婶拿来她种剩下的几颗茄子秧苗随意地种在我们的地沟边上,黄瓜和长豆没有。丝瓜架被几根麻绳替代,最近一段时日有往院墙攀爬的趋势,黄色小花密密麻麻缀在繁茂的枝叶上。我感慨这小小一片土地颇有生机,青菜、毛豆、韭菜,胡葱,尤其是那一大片空心菜,绿油油的怎么掐都掐不完,无私不间断地丰富着我们的餐桌。   “要不我去找个暑假工先做起来吧。”我跟姐姐说,那时我已经感应到高额的学费正在等待我了。   “这……唉。”她叹了一口气,歪过头去,必定是在想,如果她好好的,我这个暑假将吃穿不愁受尽公主般的待遇,而不是为了几千块钱的学费而冒着酷暑奔波。   我嫌弃她总是唉声叹气:“花钱上学总比没学上好。不就赚个钱的事么?我去市区找两个月的临时工,怎么也能赚到小几千块钱。”   “那我也去村长家里要点活儿干干,我看那些个老太婆每天在家勾编小孩的袜子,我年轻,手脚比他们快。”   我没有拦着她,这是她稍微能缓解内心歉疚的方式。而且我们两个接下来的生存,非常需要钱。   自恢复饮食之后,姐姐的身体回弹了不少,脸上看着有肉了,也有了光彩,而我是相反的。我的头发越剪越短,脸上晒得越来越黑,走在外面像个刚上初中的小男孩。因而我第一次找工作碰了许多壁,像咖啡厅、速食餐厅这些店,他们都只需要形象好气质佳的女店员。我又去一些不用上台面的店铺面试,他们说我没满18周岁不敢收我——我又因为年龄挫败而归。   后来,村里邻居说他常去的网吧好像在招人,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了一趟,并且谎称自己18岁刚刚高中毕业,想要勤工俭学,那里老板是个不太爱管事的,他叼着烟打量我:“你会收银吗?能熬夜吗?”   “我可以学。”   我最终有了一份工作,从六月中旬开始,预备做到八月末,两个半月时间,老板承诺给我3000块钱。但那个地方做一休一,时间长路程远,我怕姐姐担心我的安危,就跟她说是商务写字楼前台值班,有保安的,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她同意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裴元。   他是和我没见过的几个男孩一起来的,看到我时无比稀罕:“夏艾!你在这儿干什么!好巧哇!”   我坐在收银台:“我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位于我身后架子上是满满的烟酒饮料,他随便指了罐红牛:“来三个。你在这里看店?”   “12元。”   他从屁股口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你也太辛苦了吧,好不容易解放了,为什么不在家里歇歇。”   “你不也没歇?大中午的跑出来打游戏,不累吗?”我仔细地查核纸币的真假,然后把零钱找给他:“身份证给我,上网需要登记。”   “听见没有,需要登记。”   另外两个男生可能是第一次来,动作没那么娴熟,就像第一天上班的我。   “那我们去玩儿了,你好好守着,等我有空了出来找你聊天。”裴元对我眨眨眼,随后和那两个兄弟勾肩搭背去了内厅游戏间。   我想,做有钱人家的孩子真好,出门玩乐有人陪,消费就用百元大钞。他们脸上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因为生活不曾给他们压力和折磨,暑假里,他们多得是自由消遣的时间。   ——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没有百元大钞罢了。   裴元那个大舌头传播消息的速度很快,当天晚上郁盛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工作。   “在网吧,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晚不回家?”   “24小时轮班制,等到明天早上老板来换我。”   “一天隔一天?”   “对。”   那头沉默片刻,他说:“对身体消耗太大了,你吃不消的。为什么不找个简单方便通勤的工作?”   “我要是有,至于做这个吗?”我想起那句经典的“何不食肉糜”,不禁要发笑。   “网吧鱼龙混杂不适合你,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图书馆之类的工作吧,我有个姐姐她……”   “不用。”我打断他,“郁盛,你不必帮我到这个程度。我姐拜托你教我功课,直到我考上大学,现在高考都快结束一个礼拜,我想你的忙应该帮到此为止了。”   “是吗。”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疑问句或者是陈述句。   我说是的:“虽然没见过,但我知道阿琨在你家生活得很好,不能再好。现在我姐身体也好,我们知足了,就让我们恢复到最开始,互无瓜葛的时候吧,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郁盛在沉默。我又问了一声:“喂?在听吗?”   “你说得对。你可真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说完他挂了电话,我听得他语气里的尖酸,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有一丝丝的后悔和难过。   裴元玩到半夜才出来,大摇大摆打着哈欠,结账时先让那两个出去打车。他问我多少钱,我说:“一人三十。”   他算算零钱不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喏。”   我还是核查真假:“找你十块。”   “你怎么还不下班。”他挠着头问。   “我要通宵值班,明天早上回家。”   “这么久?你是机器人吗?”他眼睛瞪得很大,“我要去举报,怎么能让一个学生24小时上班!”   “你打你的游戏,别影响我工作!”我呵斥他。   “我怎么是影响你,我是关心你!”   “关心我就是给郁盛打小报告?你们俩真是穿一条裤子的,做的事都是一脉相承啊!”   “屁!我随口跟他说了一声,就算打小报告了啊?!”   裴元生气的时候拳头总是握得紧紧的,我怕他掐我后脖或者干脆揍我一顿,便不敢在这大半夜的时候招惹他,我对着他:“你朋友在等你,赶紧走。”   “不行,你知道女孩子怎么能在这通宵上班,有人跟你胡搅蛮缠怎么办,有酒鬼过来欺负你怎么办?”   我怀疑他就是他口中那个喝了酒胡搅蛮缠的客人,当他强势地握住我的手腕要把我带走时,我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跟郁盛不是好兄弟么?郁盛所受过的待遇,想来他也是注定要承受的。   “啊啊啊啊啊——你是狗吗——” 第11章 当我看到别人境界比我高或者……   裴元觉得自己像冤大头,我还觉得我像冤大头,这班才上了一天就被举报,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姐姐知道我在网吧上班后打死都不让我再去,好似得知依萍在大上海工作的母亲,不仅对我实施道德绑架,还口口声声维护告密者:“郁盛跟我说这些,自然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谁需要他为我好?劳动力是我在付出,钱是我在赚,我想干什么是我的事,怎么连这个都要干涉我?”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在写字楼。”姐姐气得发抖。   “因为我猜到你对网吧有不好的想法!”我卖力地跟她解释,“谢文浩大哥不是经常去吗?也没见出过啥大事啊,到处都有监控,大家太平得很!”   “因为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你的细胳膊细腿能干嘛,能保护自己吗?”   “哪儿有那么多意外啊!”   “万一呢!咱们家还经得起什么意外吗?”说着,姐姐哭了,松弛的眼眶里掉下几滴眼泪,她颤抖着抹去:“生病之前我还觉得我能健康长寿,但现在,你觉得我还能活几年?”   她夸大了我工作的危险性,但出于情理,我又是理解她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你让我去吧,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行吗?”   “不行,不许去。”她坚决反对。   早上下班回到家我已经很累了,再没有精力跟她争辩:“不去就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学费你给我掏行吗?”   说罢,我上楼回到房间把风扇开到最大,在嘈杂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每一次任性都伴随着姐姐付出的巨大代价。那天她勾编袜子做了一整天,以一只5毛的价格赚了不到50元的人工费,但人却发烧到深夜。我半夜里起来找东西吃才看到她戴着退热贴喝白开水,我问她:“你怎么回事?”   “有点发热。”她无所谓地说。   “什么叫有点发热?医生不是说有任何异常就去医院的吗?你在家里忍着干嘛!”   “我知道我什么毛病,因为白天吹了风,所以有点着凉,你不要大惊小怪。”   “你跟我上医院去。”我拉扯她。   “你别烦我!”她突然态度恶劣地将我撇开,“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说得没错,一旦有了什么事情,我这小胳膊小腿什么都做不了,最基本的拽她都拽不动。我知道她在跟我较劲,较劲的时候我更拗她不过。   又过了一天,网吧老板联系我:“你来还是不来?”   “我不来了。”   “行,干一天是没钱的。”   我说好的。   我最终还是屈服了,姐姐拿她的小命做赌注,我怎么可能让她输?没隔几天,郁盛约我在市中心见面,他带我去了他某个姐姐开的书店。他将我以同学的身份介绍给一个优雅端庄的女老板:“小艾家里情况比较急,麻烦您优先录用。”   女老板怜恤地看了看我,轻而判断道:“看起来是个爱读书的孩子,知道怎么整理书架吗?”   我跟着她去,走动间忍不住东张西望:这是一家豪华装修、占地两层楼的大型私人书店,一楼以售卖为主,二楼的珍藏本本用于租借。她带我在书架之间穿梭,一点一点把我该做的工作解释明了。原来我的工作颇为繁琐,不仅要负责上新,还要给书籍归类排序,每天定时定点检查书架情况,乱了需要收整,丢了要登记。收银、出借以及书店的店内卫生也是我做。   “我本来想招一个男孩子,但是阿盛介绍你来,我想这应该是你我的缘分。”她手中端一杯精致的茶,单手撑着腰对我说。   “我会好好干的。”我温顺道。   第一天仅仅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直接开始上班。趁中午有空,郁盛带我去吃了肯德基,我难得听他的话,他面上有光,神采奕奕。   答案和本科分数线出来了,他问我估分情况怎么样,我说我没有估过。   “为什么不估一下?”   “因为变的只会是我的心情,而不是我的答题卡。”   我埋头咬汉堡,不小心被番茄酱呛了一口,他把可乐推到我面前说:“喝点饮料。”   “不喜欢喝。”   生活没有厚待我。我总是高傲地昂起脖子,碰到荆棘时又低下头。在郁盛面前我大概是个软硬不吃的大鹅形象,什么都要顶撞一番。可他没见过农村里斗志昂扬的大鹅——虽然看着凶猛凌厉,但被宰杀吃掉是它们永远的宿命。   “行,不喝就不喝。”   “谢谢你给我介绍工作。”姐姐让我务必和他说。   “没什么,小事一桩。”   是啊,别人家18岁的男孩还在家混吃混喝打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有门路可以为贫困的同学介绍工作了,还能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肯德基的桌面很小,比高三教室的单人桌面还小,以至于我们两个都撑在台面时,他的面额离我很近很近。我很少近距离看他的五官,那会儿轻轻一瞥,忽的觉得他比高一高二时长开不少。他鼻梁高,额面宽,剪一利落的寸头;眼睛不大,是上斜的内双,但因为常常笑的缘故,看的人会自然觉得他面善。他们说,薄唇的人善言谈,却难有真情,我看郁盛大抵也是如此。   “等上了大学,你要改改脾气,不然铁定吃亏。”   “吃不吃亏,我又无所谓。”   “能不能不要我说一句你就回一句?”   我愣愣地瞧他一眼:“不然我说什么?我讲的都是事实。”   “没有人会一直把心情写在脸上,除了阿琨因为生病。”郁盛优雅地擦去嘴角的油渍,“人的形态应该是多面的,因为你接触的人也是多面的。等你以后接触了不同的圈子以及不同的社会生活,你还要以现在这种锋利的面貌去对待别人吗?你要学会周旋,善于应对各种关系。只要你内心强大、阳光,就没有人会轻视你,你也不必自怨自艾,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早晚有一天,你会比社会上绝大部分人出色,也许再过十天成绩出来,你就已经超过了95%的同龄人。当然,竞争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还包含了感情的等价交换,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对你好,你接收的部分也是你必须要付出的部分。”   他黝黑的眼睛深邃至极,大道理一串一串,我看他才是个鞭炮。我的确没有他成熟,再怎么说都说不过他。   “你看,你又不屑。那我再加一句吧,你首先应该学的,就是管理你的表情。”他悠闲地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看似和谐的气氛里根本没人能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被他一语中的的是,我的高考成绩超过了全市95%的同年级学生,全校文科班排名第四,高出一本线50多分,其中数学超常发挥高达135。而郁盛本人更佳,不仅总分保持第一,还紧逼去年清北的录取分数。   和姐姐琢磨一番后,我们谨慎地填了上海T大中文系的志愿,没有条件离家太远,去上海坐大巴2个多小时是我能忍受的极限,外加T大电话过来愿意为我减免学费,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一直都没有刻意去了解郁盛最终的决定,直到回校毕业典礼那天,榜单上第一行——原来他相当保守,选择了F大,同样是上海。   F大和T大紧紧相连,我在书店的电脑上搜索过。   有种无缘无故的欢喜在我内心产生,但当我看到裴元的名字时,我望而却步,他怎么也上了T大?他那破成绩,能考上T大?   “我只要能上一本线,就能上T大。因为我爷爷是T大经济学教授,懂?”上了大学之后的某一天夜晚,裴元和我走在回学校的林荫路上对我如是说。   裴元许是从郁盛那里拿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死皮赖脸地要我帮他庆贺:“以后我们就是大学同学啦,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我回了两个字:“个鬼。”   在书店待久了,才知道书老板娘姓王,名字叫缇钰,她是文化街有名的才女,常有貌若文豪的中年男子来找她,聊几句以后,在二楼一坐就是一下午。老板娘四十出头风/韵犹存,却不招蜂引蝶,她有种收敛的气质,一言一行极为得体。我从她身上看到郁盛的影子。   当我看到别人境界比我高或者能力比我强时,我第一反应是有种技不如人的羞愧感,然后感叹这个世界的参差。郁盛让我阳光、强大,但他似乎没有考虑到我的实际处境——除了学习上,我各方面都是一个低于平均水平的人,我拿什么去阳光强大?无论是自卑心作祟也好,还是嫉妒心作祟也好,我的内心总是酸涩的。   漫长的暑假期间,他来过书店好几次,二楼闲坐,看看文化与经济之类。有一天他穿了件无袖的运动衫,满头大汗地跑来:“夏艾!夏艾!”   我在里面整理被放乱的图书,循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托着一只尚未开眼的奶猫,奶猫通体黢黑,连脚掌都是黑色的。它安静地趴在郁盛手上,四脚紧紧抓着他手腕,我惊道:“你哪儿找来的?”   他扬手在我眼前晃悠:“附近弄堂里捡的,好看吗?” 第12章 荷尔蒙在我十六岁的体内膨胀……   小黑一生活到了13岁,于2019年突发心脏病去世,在它去天堂之前,它一直都是我与郁盛产生交集的媒介。它见过院子里春夏秋冬的每一株植物,迎接过一批又一批冬去春来的家燕,杀死过无数只讨人厌的壁虎和蚊子,也送走了姐姐。   “就一只吗?你不会是把人家刚生的小猫咪拐回来了吧?”我难掩欣喜,姐姐说黑猫镇宅辟邪,她一定会很喜欢。   郁盛耸肩:“我已经找过一圈喽,应该是个被遗弃的。没人养。”   “你要把它送给我?”   “反正不是送给我的。”老板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背后,她摇着团扇,“快拿走吧,不然我马上就要打喷嚏了。”   郁盛笑得灿烂:“那就借个箱子用用。”   “你们自己找去。”   获得许可后,我带他去杂物间找纸箱。书店每天都有好几十箱新书过来,那些空箱子被我归置整齐,各种尺寸应有尽有。不过杂物间拥挤得很,只能我一个人进入,两条腿插在物品和物品的缝隙里。他在门口守着,我翻到一个先抛出给他:“接着——”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迅疾而至:“这个会不会太大?”   “先装起来试试看。”   他放好箱子向我伸手,意图扶我一把,我没好意思,靠自己的力量扶着门框跨出去,问:“它睡得死沉死沉,确实还活着吧?”   “活着,肚子是热的。”   我们两都半蹲下腰观察箱子里的小东西。我注意到郁盛身上的汗还没有干,额头和脖子全是汗珠,细细地挂在他白皙的皮肤和肌理,靠近了闻也没有任何不好的味道。我分明看到了他一副全新的阳光面貌。   “你刚刚在干什么?”我问他。   “体育馆打球。然后跟朋友来附近买了点吃的喝的。”   “他们人呢?”   “肯德基坐着。”   我点点头,用食指轻轻触摸小猫的腹部,它的肚子圆鼓鼓的,随着呼吸时起时落:“可是它吃什么呢?”   郁盛随意擦了把额头的汗,起身说:“附近有宠物店,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不一会儿他买完东西过来,告诉我要科学喂养,我才不跟他讲什么科学不科学:“我们村里的猫可以活很久的,有的活了十几年,也没见人家怎么个科学法。”   “行,随你怎么养,活着就好。”   郁盛又说我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不肯给它取。我说:“既然养在我家,就要入乡随俗,我们村里都是按颜色取名,村里还有一只叫小黑的小狗。”   “你喊一声小黑,它俩同时来找你怎么办?”   “来就来呗,我又不怕狗!”   我把小黑带给姐姐,姐姐在家赋闲,随便养着养着,猫崽就长大了。我开学前它已经学会了吃大人的饭,长得黑黑胖胖,圆圆滚滚的,只不过不太活泼,总是吃完就趴着睡觉。   郁盛与我之间短信和电话增多,他会问我工作情况和小黑的生存状态,我与他的关系从针尖对麦芒转化为暂时的和谐,尤其当他来我这里看书时,他读他的,我干我的,那样短暂而和平的氛围让我产生了我们会永久如此的错觉。   可能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吧,我不确定,但我彻底相信他出现在我身边是以相助者的身份,而不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坏人。   开学前,郁盛最后一次来,正值下班前十分钟,我在二楼搞卫生。他站在楼下门口和老板娘闲聊,偶问到我人在哪里,老板娘说我可能在洗手间。   她趁我不在悄悄问:“以前一年也不见你来一次,这个暑假倒来了七八回。你跟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夏艾?”   我在二楼的走廊里朝下看到郁盛没有表情的表情,以及他的迟疑,忽觉紧张不已。我从不期待某个人爱我,也不期待恋爱,但彼时却耳朵热得涨红,心跳速度加快。荷尔蒙在我十六岁的体内膨胀着,它让我渴望郁盛的肯定答案——即使我知道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爱情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就算发生,我也不会去应对。我的嘴是那么硬,心也那么硬,根本不会承认有好感的人是曾经讨厌过的人。   可他如果喜欢我的话,我会有那么一丁点高兴。   春秋大梦很快破灭了,楼下郁盛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轻笑:“你怎么八卦这个?”   “我是没见过你对什么这么上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孩子,即使再喜欢也是松弛有度的,你告诉我,夏艾为什么值得你一趟一趟跑?”   郁盛抿唇思考:“她是个心思简单的小朋友,我跟她只是同学关系。你没事不要多想,ok?”   “哦呦,你现在说她是小朋友啦,当时介绍她来的时候,不跟我打包票说她懂事又能干的吗,帮她好话说尽,我还以为她在你心里有多至高无上的形象。”   “行了姐,你别拿我玩笑。”   老板娘笑了一阵,正色说:“小艾不是有些困难么,你没这个心最好,免得以后长痛。你们家这个体制我是绝对忍不了第二次,希望你吸取你哥哥的教训,好好走在你爸爸给你铺设的康庄大道上。爱情和婚姻只是生活的附属品,不是必需品,等你有了个能让你如虎添翼的妻子,你会发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不重要。”   “借你吉言。”郁盛的眼神苦涩过一瞬,便问:“我要的工具书来齐了吗?”   “齐了,等会儿让小艾拿给你,都是最新版的。”   “嗯,好。”   那一番对话死死地刻在我16岁懵懂的心里,无论郁盛是怎么想,他寒凉的一句“借你吉言”已经代表一切了。还好我的期望和失落无人洞悉,这永久成为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是啊,谁会喜欢渺小的我。   开学后,我正式决定与他断绝联系,那句“不还30万就不姓夏”也像被狗吃了一样不再作数。本来我跟他走近就是一个错误,错误地以为他会平等地看待我,错误地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有多重。但我只是一个小朋友而已,受他泛滥的同情心帮助过的一个小朋友,甚至连女孩、异性都不是。   他曾发短信问我小黑怎么处置,新学校怎么样,我没有回复,他也默契地不再追问,正如她姐姐所说他做事松弛有度,感应到我的冷漠时,收回手是必然结果。   我读了最最喜欢的中文系。由于同学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我的自卑心在新的生活里也渐渐被抚平。同一宿舍的其他三个女孩都是来自外省农村,属于刻苦学习的类型,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找到了伴儿,我们无话不谈,同甘共苦,第一次体会到人生有朋友的妙处。大学四年与我关系最好的,要数睡在我对面的一个来自黄土高原的大高个儿女孩,她叫段林安,复读过两年,整整比我大四岁。   段林安性格外向,直爽泼辣,讲一口地道的陕北话,我常常被她一系列的语气助词逗乐,特别是她坚持说自己讲的是标准普通话的时候,可她普通话考了三次都是二乙,这当然又是后话了。   军训结束后的我晒得黢黑,其他女孩也与我一样黑,这就显得我没那么黑得特别。其实我对自己的相貌不是特别在意,只求人家有的五官我都有。没想到的是,做体检时我的身高竟然长了3公分,但体重还维持在高考时的45公斤。   段林安说我是矮子堆里拔将军,我气呼呼地反驳她:“等我再长两年,我比你还高,到时候我就真的是将军了!”   她以无比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俺可盼着嘞!”   我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长到175的,165冲一冲仍觉得困难。宿舍里这几个“姐姐”看我还算有点希望,总是拿好吃的好喝的给我补充营养,大四毕业我勉勉强强过了164。   新型模式的学习对我来说不是很费劲,因为都是些纯文科类的东西。我们专业没有高数课,这意味着数学在高中以后彻底走向了终结。经济上,学院里有个兼职群,我学业不忙的时候会去做点零工赚点零用,发过传单,去过晚托班。虽然学费免去大半,也有了贫困生补助,但还是能赚一点是一点,可以补贴家里。姐姐总是担心我身上没有钱吃不上饭,说要给我寄钱,可家里的低保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个月不超过一千块,她吃饭生活、看病吃药勉强够用,我怎么还能要她的。学习上的优势直接带来的奖学金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第一学期我以全班第一名拿到5000元整,回到家后给姐姐买了一台空调,搞得她喜极而泣。   我的生活总算迈上正轨,高中时的一切也慢慢抛向脑后,起初郁盛和裴元的几个电话和短信忽略不计意外,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干扰我。看到小黑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那个人,然而没什么感觉,欢喜也好,愤怒也好,都过去了。   2007年一月放寒假,我在家里陪姐姐一起做勾编袜。我手艺不行,一天只能做二十双,价格还是一元一双没有涨。装了空调姐姐也不舍得用,总是抱着热水袋,手冷了就捂一会儿再继续工作。小黑趴在我们的帐台上,歪着脑袋并不睡,两只眼睛忠诚地看着,伴着。它可真是个乖巧的小家伙,性子缓慢,或也因身体肥胖的缘故,从不上蹿下跳。   “做了总比不做好。”姐姐说。她戴着的酱紫色帽子也是她自己勾的,只要稍微笑笑,人就特别像个慈祥的老奶奶了。   看到帽子底下看到她新长出来的几从白发,我问:“我给你买的维生素和氨基酸你天天都吃的吧?”   “吃啊!怎么不吃,不吃要过期的呀!”她理所当然地告诉我。   然而我去翻她的瓶瓶罐罐却发现,药是均匀地少的,可她顶多是一天隔一天在吃,一瓶30粒能吃两个月。这个抠门的女人,日子过得四处抠抠搜搜,竟然连药都开始省了……我生气把她骂了一顿,她也气:“咱家就这个条件,整天吃这些补品吃得起吗?我吃了这么些也没见长生不老哇!”   “谁要你长生不老,你把免疫力提高了比啥都好!”   “好不好都是命!”   我上学的每一天睡觉之前都是数着钱睡的:钱包里还剩多少,必要支出多少,这个月有哪些活做,我能为下个月存多少,年末我能还多少的外债……巨大的经济压力下,我连睡觉都会觉得浪费时间。   也就放假没几天的样子吧,我接到书店老板娘王缇钰的电话,她问我:“小艾,空了要不要来兼职呀,寒假工资比较高哦。”   她向我报了个极具诱惑力的数字。我本想拒绝,一想到开学之后所要花费的费用,不禁又犹豫起来。我主动和郁盛断联,是否还能重复利用他介绍的资源?一旦要用,我不就再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理他了么? 第13章 这个令人反感又偶尔令人惊……   果不其然!我去上班那天郁盛就是守株待兔蹲守在二楼!我一进门便看他凭栏向我挥手,他戴着一副老气横秋的银色框眼镜,穿着纯黑色中长款风衣,长身鹤立,俨然老干部模样。   我视若罔闻,心平气和地问老板娘:“还是跟之前一样的工作吧?”   老板娘端着热红茶:“嗯,去吧。”   我先去转了一圈查看情况,发现书店内的陈设与夏天相比模样大变,后来老板娘说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是另一个不太灵光的小伙子做的,他很快就辞职了。我还是按照我原先的办法把书籍归类后以首字母排序,光这一项操作就忙活了我整个上午。   中午时分,老板娘点了简餐来前台叫我:“我来看一会儿,你先去吃饭吧……哦对,阿盛也在,你们可以一起吃。”   “在哪?休息室?”   “嗯。”   唉,我内心叹了口气,怎么一来上班就要跟他吃饭?我难以面对他,心情很复杂。   不情不愿敲门进去,郁盛正举着一台时下高端的黑莓手机玩游戏,他看到我,扬眉微笑:“好久不见啊,夏艾。”   “嗯,好久不见。”   我学他喜怒不形于色,拉了张凳子围餐桌坐下,拿了一份便当埋头吃起来。休息室内有个取暖灯,原本照着郁盛的腿,他把灯罩拉过来,正对我不偏不倚。在通风的杂物间收拾东西的半个钟头我早就把手冻得青紫凉透,借他的福,我的皮肤终于有了久违的温暖。   “饭菜还热着?”他一边拆便当盒一边问。   他有手不能自己摸?我这么想着,吐出一个字:“热。”   “吃饭尚且要吃热的,你怎么对我冷眉冷眼。”   我讶异地抬起头看他,他在用什么酸溜溜、委屈屈的语气跟我说话?只见他眨巴眨巴眼睛,极其无辜。   “我说错了吗?你个冷暴力专家。”他一字一句地给我下定义。   我的第一反应是反驳:“什么叫冷暴力?我们之间亲/热过?”   郁盛嘴角弯起玩味一笑,有点不正经的意思,他整个人松弛下来,把盘中的爆鱼夹给我:“看你这张读中文的嘴,真能说。”   “我不要吃这个。”   “那怎么办呢?我也不吃鱼。”郁盛耸肩,“不吃就放着,等会儿扔了。”   我眼睁睁看着餐盒里占据半边天的鱼块,节约的本能催使我杜绝任何浪费,最后还是耐心把整份都吃进了肚子里。   郁盛的口味像小孩,我发现了:有刺的不吃,半生不熟的不吃,卖相难看的不吃,气味浓烈的不吃。这么一个从外表上看起来非常健康均衡人,却偏爱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油炸食品。几年后我与他同住的那段时间为了迎合他的口味,足足把自己吃胖了十斤肉,差点吃出脂肪肝,得不偿失就是我自己。   “你吃完了?”他把纸巾盒推给我,“剩下的我来收,你去工作吧。”   可不是么,我吃得干干净净,只有他萝卜芹菜剩了一堆,不是他收谁收?   “等会儿我在二楼看书,你帮我带杯白茶上来吧。”   他抚摸着肚子,并不动弹。   我两手插进棉袄口袋:“你自己倒。”   那天晚上郁盛重新开始给我发短信,还问我有没有申请邮箱和□□号,我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方便联系。”   “没啥好联系的啊!”   “同学一场,你一定要将冷暴力贯彻到底么?”   我不回,表明态度。他又说:“明天我还会来书店,当面跟你要。”   “有什么区别么?”   “你不给我,我就让缇钰姐跟你要。”   我真是服了他的厚脸皮,上了半年学他变得跟个老油条一样令人无所适从。想到夏天的他,以及一两年前的那些事,我心里的疙瘩重新鼓了起来。   这个令人反感又偶尔令人惊喜的男孩,接下来也许还会让我期望和失望交织。   那个寒假除过年那几天外,他几乎每天都来书店,端一电脑和一热茶盘踞二楼。我变得越来越不想上二楼,有次老板娘从上面下来,特意找到我问:“楼上的卡座是不是很久没打扫啦?书架也太乱啦!”   显得我怠惰因循。   我拿着抹布和水桶上去时,那人总是得意兮兮地看我一眼后,继续他的写作。   除了用过学校图书馆的电脑之外,我从没有碰到其他的电脑设备。来书店带电脑的人很少,显得他尤其高端。有一次他拉我过去看他做的演示文稿,问我需不需要改改,我如矮子看戏,连声说好。他又骂我“敷衍精”,不让我看了。我心想这个人反复无常,完全不亚于我。   年后靠近开学,他有一天两手空空而来,我工作的时候,他跑到前台去找他姐姐:“今天下午放夏艾半天假吧?”   “你们要做什么去?”   “去看看小黑。”   “哦,那只黑猫。”   正是老板娘为难的时候,我撂下手中的抹布跑过去:“郁盛,你休想打扰我上班!”   “嗯?昨天不是说好了让我去看小黑的么,你想让我一个人去?”   我咬咬牙:“我没说让你看我的猫,是你自说自话。”   “小黑是我捡的,你也不必这么护犊子吧。”   王缇钰也为他说话:“行啦小艾,你今天下午跟阿盛出去玩吧,今天工作日没什么客人,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她亲切地向我们挥挥手。   什么叫跟他出去玩??   郁盛得逞,笑得可灿烂:“走吧,坐我的车。”   我严重怀疑他是想要炫耀他的新车,可他一向不是爱炫耀的人,即使炫耀也会不着痕迹。那他是想侧面烘托自己不到19岁就拿到了驾照?   他带我了去文化街停车场,那天天特别冷,下雪过后地面湿滑得厉害,穿着运动鞋跑快了会打滑。我信不过他刚学会的开车技术,三番四次劝他:“下雪天就别去了,开车危险。再说也不一定能找到它,它白天通常在外面野的。”   “去找找不就行了,我就想知道它好不好。”   在这件事情上,郁盛莫名倔强,他推着我的背塞进豪华的私家车里:“我给你开空调,你乖乖扣好安全带。”   我鲜少坐私家车,对内部构造不是很熟悉,他上车后见我毛手毛脚,便主动过来帮我:“你个小笨蛋,怎么考上大学的?”   “考上大学跟会不会系安全带有什么关系!”感到羞耻时,我不禁拔高了声量。   “行,你说得都对。”他又对我的安全/措施检查一番,“出发。”   他的第一辆车是家里买的奥迪A4,全真皮座椅,舒适度极高,主要是四个圈的logo更抓人眼球,在我幼年的认知里,这车是世界上最好的车之一。我看他不太熟练地挂挡,忽然有些不安,即使安全性能再好的车也经不起生手折腾吧?我等他琢磨一阵,好不容易把车子倒出去,又因为地上融雪打滑,差点熄火,我问他行不行,他反问我:“你说我行不行?”   有种被挑衅了的愠怒在他的语气里面。   “你行,驾照都能考到,哪里不行。”   人经不起嘲,也经不起夸,上路没多久我们便遭遇追尾事故,成为连环撞中的其中一辆。   撞击不是很猛,一个小小急刹车的震动不足以吓到我,吓到我的是前车被撞时发生的巨响,宛若爆炸。这叫什么事啊,郁盛要走我的下午半天,就是带我来参与交通事故来了?他连忙下车,我也跟着下车。   下车后我注意到外面刮起了大风,呼啦啦邪门地吹着,突如其来得就如我不同寻常的下午一般。前面大众车屁股凹陷进去一大块,郁盛车前侧也有剐蹭痕迹,车牌歪曲,油漆露白。我虽然没问过他什么时候买的,但肯定就这几个月的事,因为车窗上系的红丝带还是鲜明的红色。   郁盛脸上终于出现懊恼的神色。我在他研究伤情期间暗自嘲笑了他一把:叫你没事找事。   “赶紧叫110!”前车师傅催促道。   “你急什么,前面已经有人打了。”   郁盛指指最前面几辆追尾的车,车主站在路边等待姿势,分明是在等交管所来人。他给车前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某个人后,对方来电话。他应付道:“你别管那么多,你就说,一天能不能恢复原貌?”   “……为什么不行?这种小小的皮外伤。”   我两手插在口袋缩着脖子站在路边的大树旁,祈求东北风能放过我,不一会儿他电话打完,朝我走过来,他绅士地帮我把帽子拎起来:“戴上,去车里坐。”   “能坐吗?”   “为什么不能?”   我们一起坐回了车里,无言地等待着。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做登记,他下去比划了一圈又上来:“走吧,还去找小黑吗?”   “这话该我问你,还去吗?”   他看着前方认真挪车,不作声。   我想他内心一定非常郁闷,本想开车耍个酷,却落得如此下场。于是我安慰他说:“下雪天碰碰撞撞是正常的,你刚刚问了怎么说,能修好吗?”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我。等来到下一个路口,他选择掉头。我问他去哪,他说:“车要送去修,你陪我一起吧,晚一点我再把你送回家去。”   “额,我家太远了,还是不用了吧。” 第14章 临近傍晚,夕阳又给了他光泽……   多年以后我跟他提起这件事,讽他装x失败,他死不承认:“我是真心想去看小黑的,装x,我的人生需要装吗?”   总之郁盛的真实面貌从那时起便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我也渐渐明白他为什么能跟裴元做那么多年的朋友,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类人,只不过郁盛比裴元多一层面具,高一阶手段。   说起裴元,他自打上大学后,整个人低调了不少,想必是在他爷爷眼皮子底下读的经济,本来学习能力就差的他被管得更加严实,没那时间的缝隙在外跳脱。   大一第二学期选修课,我抽中和他在同一个教室上中国上古史,作为从不逃课的乖学生,凡是有作业,我铁定认真完成。有次上课前,他八成又认准我是个完美的作业机器,主动搭讪:“夏艾,咱们真有缘分!”   段林安静静观察着来人,难得在我耳边小声:“这娃是谁么,真俊!”   我噗嗤一声,裴元且当我见到他高兴,他立马抛了舍友坐到我这边来:“夏艾,上周作业是啥来着?”   “神农氏人物分析。”段林安插了一嘴,“帅哥,能要个你的□□号不?”   这两个厉害人物的狂热时期就是从神农氏人物分析开始的。不得不说,大我四岁的成熟女孩面对爱情更加真实利落,说喜欢就喜欢,说要追就去追。   后面一些日子我们之间的话题少不了“裴元”、“男人”、“恋爱”,她还三番四次向我打听:“你真没有喜欢滴?”   “不可能有,我才多大。”   “么撒不可能滴!再想想,姐帮你!”   我果断把郁盛从脑海里移除,上大学之前我就清醒了,他永远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女孩。   “没有。”我斩钉截铁道。   “那行,俺改天给你物色物色,寻一个!”她对裴元志在必得,甚至想提前给我准备礼物以感激我给他们牵线。   我牵了哪门子线?再说,他们八字没一撇的事,恋爱哪有那么容易可谈。   但不多久,没出一个月吧,裴元某天突然电话问我段林安喜欢什么。我说:“扯面,裤带面,肉夹馍,洋芋擦擦。”   “你说正经的!”他呵斥我。   “我哪知道!你问错人了!”我也呵斥他。   他陷入苦恼状:“那怎么办,她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万分疑惑:“你们现在什么进度了?”   “快成了吧,成了请你吃饭。”裴元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要不我在她生日那天跟她提?买个花,买个戒指?会不会太隆重了?”   “你俩谁追谁……”   “我追她呀!”   “不是她追你吗?”   “她追我倒好了,至于这么费劲吗!”他丧气道,“你觉得我还有希望吗?”   “不怎么有。”我挂了电话。   我暗暗吃惊,竟然不是段林安追的裴元!她怎么做到的反客为主,是我大学四年的不解之谜。   2007年上半年有两件喜事,一是段林安与裴元开始恋爱;二是姐姐被以前面店隔壁的水果店老板李毅良求婚,那人四十多岁离异无子,为人简单淳朴,早在千禧年左右就追求过我姐姐。她生病时,他还慷慨地借出了3万块钱。   我问姐姐怎么看,她说:“一开始我想,我这副身体总不能去拖累人家,但他实在真诚,三天两头往家跑,拒绝不了。”   “什么意思?你们要结婚?”   “不知道,先等等看吧。万一我身体恢复得不好,过几年又——”   “你胡说什么!”我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身体健康得很,能做饭能下地,活到八十岁都不成问题!”   “小艾,你不懂。”   “我哪里不懂?他既然真心想跟你在一起那就答应他啊!”我替她着急,生怕错过一个能照顾她后半生的男人会遗憾可惜,同时也在想,如果他们在一起,那欠的钱是不是可以不用还了?我这边能少好多的压力。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绝对自私的。我希望姐姐能有稳定的后半生,即使我不在她身边,她也能周全地生活,免去我的担心。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她做完手术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不能给李毅良留下一儿半女。   这个问题始终是她心里的刺。即使她和李毅良来往多年,她也从没考虑过结婚的事。   让我稍稍放心的是,李毅良有自己的坚持。五一回家那几天,他带我们复诊、游玩、吃大餐,虽然没有那张证,他对待姐姐还是如同妻子一般。   郁盛也关心姐姐的复诊,我说没问题。他问我是不是可以放心地出来逛逛,我看着田里稀疏的秧苗:“我要种毛豆和四季豆。”   □□对话框里飘来一串省略号。我想,你不是早就了解我的日常生活了吗?哪能跟你一样四处闲逛?我的时间很宝贵的,连种菜都要见缝插针去做。   “你需不需要人手?”   “哪个人手,你?”   我想起他上次来我家的模样,活脱脱少爷做派,哪能是种菜的料。   “你去4399种吧,我家院子不需要你。”   但他还是开车来了,并且提了一篮子热带水果。我眼睁睁看他在我家院门口停好车,拿着东西来到我家前厅时,他指着桌上摆放的芒果和荔枝问:“你已经买了?”   “是我姐姐的朋友送的,他开了水果店。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们。”他作势要去敲姐姐房门。   我拦住他:“姐姐去看水果店了。”   “什么叫看水果店?”   “就是招呼一下客人。”   “你确定她的身体能工作吗?”   “不算工作,只是帮衬帮衬。”   郁盛没多问,指着我腰间的围裙:“你在做午饭?”   “我刚吃完,准备下地。”   我摘下围裙戴上袖套,上下打量他:这人真是来帮我种地的么?上面白衬衫,下面斜纹休闲裤,鞋子是崭新的白色,他是来视察我的工作的吧!   “你没事赶紧回去,别打扰我。”我把他推出大门。   “你要种什么,我帮你啊。”他硬邦邦的,纹丝不动。   “秀才干不了农民的活儿!”   “你看我干不干得了。”他挑眉,“接下来干什么?”   他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试图找点活干。活儿没找到,率先看到蹲在半高围墙上的小黑。他看看小黑,又看看我,向我确认它是不是他捡来的崽,我面无表情对着他:“你说呢?”   “原来真是小黑!”语气十分欣喜。   他猫着腰抓小黑,小黑生在农村非常怕生,常在田地里窜来窜去,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来院子。这不,被陌生人一吓,一溜烟跳到隔壁郭婶家去了。   我不管他,自顾自下地,先把随机洒种子种在地里的四季豆苗儿挖出来分株,然后定点种进上午挖好的沟壑里。郁盛两手叉腰站在田垄边看着我:“你倒是给我点活儿干呐!”   我佝偻着背部指向水井边:“打桶水,把瓢一起拿来。”   他照做,领了任务慷慨激昂地去井边打水。当时我们院子里装的是比较先进的按压式,他按了半天没压出一滴水来,还说:“你们家水井坏了吧?”   我愤然扔了铲刀跑过去:“没水就加点水再压,把泵体密封再抽吸,没学过物理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加了一瓢水再按压泵头,没两下我就按出清凉的井水来,一汪一汪注入桶中。   “这不就行了?”   他气馁道:“行了行了我会了,你种菜去。”   托他的福,我种了一下午的菜都喝到了新鲜的水。有人力在,我在另一块李大哥开垦过的松土地上撒上白菜种子,这一片浇水自然也是郁盛的活儿。   我半死不活地坐在田垄上休息时,看到他汗湿了后背,密密的汗珠贴住了衬衫,而那双白色球鞋也沾满了湿润的泥土。“喂,你要不要喝水!”   他累得直起身:“有水吗?早说我就不喝井水了!”   我对他无语至极,回去接了一大杯纯净水送到他跟前:“你当我家穷得连水都喝不起吗?”   “倒也不是,”他接过水杯笑说,“你家井水看着挺甜的,就尝了几口。”   等他仰面咕咚咕咚大口喝完,我说:“浇好了赶紧回家去,我姐姐也快回来了。”   “那我见她一面再走。”   “别。”   我不想让李毅良和他碰面,因为不好向他解释他们的关系,但我说的理由是:“不能让她知道我支使你干活。”   “哦。”他点点头。   把最后一点浇透,他去井边洗了把脸。临近傍晚,夕阳又给了他光泽,显得他额前湿润的发梢都是熠熠生辉的,五一劳动节,劳动最光荣,说的就是我们吧。我看他艰难地洗去鞋边的泥土,那生疏的动作怕是把鞋子里面也淋了个通湿。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给他找了块干抹布,对着他的鞋子一顿搓。   “哎,我自己来。”他想从我手里夺去抹布。   没等他说完,他的鞋面已经被吸干,我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洗过鞋?”   我问的简直是个白痴问题,他怎么可能洗过?   他没有回答我。   “明天早上去学校,我来带你一起,开车去。”临走之时,他说。   “不用,我去汽车站买票,大巴去。”   “你跟我客气什么,反正学校挨在一起,都是顺道的。省点钱不好吗?”   稀奇吧,19岁就开上车的青年居然来为我考虑怎么省钱。   见我态度不佳,他又说:“我去接上裴元一起,他也坐我的车,你们在一起说说话,免得我开车打瞌睡,嗯?”   他长长的尾音结束在笑意里,我就像我姐姐一样,面对别人的好意没有办法拒绝。 第15章 我对见不见他感觉无所谓,是……   隔天不是郁盛开车,而是裴元。原因是裴元驾龄更久,开长途更安全。不过我想再怎么久,不也就一年前的事?实质上并不满一年,去年夏天高考后他们才学了车。我当时的法律意识还不够强,没能及时搬出哪个条款来指正他们,等我自己学车时我才知道新手不满一年是没法单独上高速的。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年轻,竟然拿我的小命开玩笑!   郁盛和我坐在后面,从我村里出发时,我总觉得被许多邻居盯上了。姐姐让我不要挂心,她会去解释,但我还是不舒服,对着郁盛不满道:“不是让你们在路口等嘛!”   “谁知道那里有没有监控,你别说你们这破地方监控还挺多,三干河边全都是。”裴元说话不经大脑,说完没多久又补充一句:“抱歉,不是嫌弃的意思。”   “你最好养成先动脑子再说话的习惯,别把段林安气死。”   “那我是不敢的,她是大爷,我惹不起。”   “瓜怂。”我学段林安的语气骂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郁盛看我们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裴元:“有了女朋友还跟别的女孩儿贫嘴,觉悟是不够高。”   “什么别的女孩儿,夏艾就一黄毛丫头。”   “你才黄毛小子!”我反咬他一口,“看看你头顶的炸毛,非不非主流!”   “嘿,你别人身攻击啊!”   “是你先攻击我!”   我每次看到裴元那张欠揍的脸,不生气也要生气,只想狠狠骂他一顿。郁盛也同意我:“你这头发是不好看,早点剪了,不然你爷爷看着你也心烦。”   “他有什么可心烦的。宝贝孙子时隔十八年才回到他身边,他就知足吧!”   其中故事我没了解全,后来郁盛有机会跟我说了一说,原来裴元的爷爷奶奶在生下他父亲后没多久就离了婚。他父亲跟了奶奶,爷爷孤身一人去了欧洲,几十年来联系并不多。直到他考大学,他爷爷才提出任职的F大有特招名额,如果孙子愿意且分数够,就可以去上大学。   然而他爷爷并不像他口中形容的那样疼惜晚来的孙子,相反他是一个一视同仁相当严肃的老古董——郁盛那么讲只是图嘴上爽快。   这些子弟背景之强大,并不是我等普通乡下人能企及,话题说到这里就断了。我与郁盛在后面各执一边。   驾驶私家车比大巴快一些,约摸2个小时。我不晕车,却也不是完全适应、随时都可以睡着的那种乘客。我坐着愣神,郁盛剥了个橘子递给我:“有点酸有点甜,开胃的。”   我接过:“谢谢。”   裴元通过后视镜观察我们两个,倏地贼眉鼠眼笑起来,我猜到他在意/淫什么,劝他打住:“你好好开你的车,我们的小命在你手里。”   “哎呦喂,这你还信不过我吗?我比阿盛厉害多啦!”   郁盛脸色骤变:“你说我很菜?”   “没说,没说,你们吃橘子,行吧?”   好不容易进入上海城区,我感觉有点尿急了,不知道是不是橘子吃得过多。我让裴元开快点,他慢悠悠的:“市区开不快的呀,你看这么多车,节后返程高峰期。”   外面的同行车辆缓慢移动着,我心里的焦灼一点点增加。有些电动车和自行车都超过了我们,我急了:“还有多久啊!”   “起码半小时。咋的?”   我咬紧牙关不理他,如果跟他说了,他八成更要使坏放慢速度,把我憋死在路上。   郁盛小声问我是不是想上厕所。我瞪他:“谁让你给我吃这么多橘子!”   “我吃了也没事啊。”他朝向前面,“你乌龟竞走呢这么慢!超车啊!”   “嘿,你行你来?!”   “方向盘在你手里,怎么开没点数啊?你兄弟我内急,赶紧的,抄小路回学校去!”   “就你事情多。”   裴元嘟囔一声,一脚油门蹿去左转弯车道,走小路去了。他见段林安心切,自然先往我们学校去,不多时便到了宿舍楼下。我跳下车,急吼吼的,郁盛从后备箱帮我拿行李包:“你的出入证带了吗?门口在查。”   “带了带了。你们前面调头去,我先上去了。”   我承认我逃得很狼狈,但郁盛笑得也不用那么开心吧,刷门卡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嘴几乎要咧到天上。   回到宿舍上完厕所,来自江西的雪梅激动地问我:“小艾,你怎么坐着豪车来的呀!那个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我一哆嗦:“哪个?”   雪梅给我打比划:“就那个高高的戴着眼镜,穿白色T恤的,胸前有个三角,还有个问号。”   听她描述是郁盛的guess上衣,我摇摇头:“以前的同学,和我一个县城的,顺路带上了我。”为免起疑,我还特意说明:“他跟裴元是好朋友,所以裴元开的车,他也在楼下。”   “啊,怪不得,”雪梅天真道,“刚刚林安姐下去见人啦!”   我从包里拿出一堆我姐姐腌的咸鸭蛋,还有一堆苏式甜点:“够咱们吃一礼拜的,小岳呢?”   “安娜学习去了,她上学期末比较文学不是挂科了吗,第一周补考。”   我点点头:“她在宿舍学多好呀,还能帮她画重点。”   “还是图书馆好,不容易分心。她那嘴馋样,呆在宿舍里怕是一天都在吃。”   “哈哈。”   裴元和段林安的进度快得让我匪夷所思,那天晚上他们没回来,段林安让我替她逃过查房,我硬是装出她粗犷的陕北口音勉强糊弄过去。第二天早晨睡到迷糊间听见开门声,起来一看,她拎着个梳洗包鬼鬼祟祟,我在上铺都能看到她脖子间的青紫。   她看到我抬头,做了个“嘘”的手势:“睡吧,快睡。”   于是我又睡了过去。   这件事情虽然我们其他三个人不提,但也心知肚明,大姐的恋情步入新的阶段,并且后面也会给我们一定的指导,并不算坏事。   唯一使我肯定并且坚信的:裴元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不是个好东西。   裴元和段林安来往密切,又和郁盛来往密切,相约见面的时候难免重叠,有个周末他说郁盛要来T大找他玩,但他跟段林安有约会,问我能不能替他。   “笑话,我不要兼职的么?炸鸡店礼拜天忙翻了。”   “一次,就一次,你请个假行吗?工资我补给你。”他摇尾乞怜,低三下四。   “1.5倍工资?”   “成交!”   单独一个人见郁盛对我来说有点难,但1.5倍工资很值得——或者说我对见不见他感觉无所谓,是金钱把这次见面变得顺理成章。我难得主动问郁盛想做什么,他一头雾水:“你想和我约会?”   “裴元没空陪你打篮球和打游戏,所以派我帮你打发时间。一天120块钱,你不要想歪。”我把价格都告诉了他,证明自己仅仅屈服于金钱,而不是想要见他,和约会。   “想歪倒没有,只不过没想到我身价如此。”   “你嫌高?我不嫌高。我希望涨到200块,多多益善。”   “……”   郁盛临时把娱乐项目改成了文化项目,说要带我去看画展和书法展。我质疑他一个学国际关系的怎么对这些还有兴趣,他道貌岸然:“我好歹是文科第一名毕业,这点文化素养都没有么?”   “但我没有兴趣。”我说。   “你对什么有兴趣?”   “打工。要不你放我去打工,把那80也赚了?”   “夏艾,你够了。我给你半小时时间准备好出门,9点半在你楼下等你。”   我的打扮通常居于中性,不像有条件的人家一样会买温柔可人的淑女装或者机灵可爱的萝莉装,不同风格换着穿。我的衣柜里翻来翻去就那么几件衣服,素色T恤,宽松休闲裤,配简简单单的帆布鞋,照镜子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爽利的短发,有的时候也会忘了自己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   出门前我挑了一件整洁的灰色短袖,配洗得半旧的黑色牛仔裤。包包是考试第一时奖励的印有学院logo的白色牛津布包,这个包我背出去总是感觉很有面子,仿佛自己是T大的骄傲一般。   郁盛轻车熟路地停在女生宿舍楼底下的空车位等我,我走近时他开双闪,松开车门。我顺畅地坐进副驾驶卡上安全带,问:“还是要去博物馆吗?”   “不,带你去动物园。你听说了吗?野生动物园现在是五A级景区了,凭学生证半价。”   “啊?”我兴奋地翻找包里,“还好带了,是不是有大熊猫可以看?”   “有的。”他骄傲地说。   一路上郁盛车里放着轻快的音乐,我不禁跟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摆动身体。他跟我介绍说这是一位叫Daniel Powter的加拿大歌手,是他最喜欢的歌手,我尤是第一次听说。当然后来听得次数多了,我也慢慢喜欢上了他——我是说Daniel Powter,那首best of me,还在我的小型婚礼上出现过。   唉,郁盛此人,对我生活各个方面的影响绝不止一点半点。 第16章 我发誓之前骂他从来没有带过……   上海这座城市变化万千,人潮汹涌。它不仅给人以历史性的、人文性的滋养;还用极致的适应性和包容性将自己拓展得国际化。我在上海十多年的读书和工作的时光里,郁盛带我见证了太多太多它飞跃和成长的时刻,我个人的进步也是与被上海快节奏的生活方式紧拉着一同前进的。   那个白天我们逛完动物园心情都很好,只是腿脚疲累,郁盛便说找个地方歇歇,正儿八经吃个晚饭。我以为他会随便带我去个小馆子填饱肚子,然而我坐上他的车发现他正往霓虹闪烁、繁华的中心地带开时,我犹豫起来:“还是回学校吧,我请你吃食堂?”   “你那食堂还没有吃腻吗?”他并不听我的,“我订了双人自助餐,你跟着我就好。”   在那之前我还没吃过自助餐,只在美食节目里见过几次。我怎么能去吃自助餐?万一显得我很土怎么办?高级餐厅的用餐规矩我没有学过,去了只有丢人的份啊。而且,这个东西太贵了,我吃不起,也不想白白让他出钱欠他人情,于是紧急思考怎么才能阻止他。郁盛看穿了我的心思,问:“是不是没吃过?今天就带你试试,凡事都有第一次。”   说是这么说,万事开头难,可我适应性极差,只在有人鞭策的情况下我才会硬着头皮向前冲。郁盛在某些事情上是非常霸道的,他不允许我退缩,到了南京西路的一家招牌闪烁的铁板烧餐厅门外,他妥善停好车:“你等我一会儿,我帮你开车门。”   “诶我不用……”   只见他从前侧转了一圈来到我门边,打开门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登时非常局促,眼看着门口站着两个服务生朝我们打量,我低声警告郁盛:“别演绅士演太过!”   我们两个都是便装来的,比起郁盛英挺的身姿自带正式,我的打扮简直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游客。还好这家店对服装没什么讲究,服务员礼貌地将我们请进去,郁盛则特意让我走在了前面。   他将预定电话报给前台,很快我们就有了座位。原来我们是跟许多人坐在一起、围着厨房高帽先生的工作台点餐用餐的,我的压力削减不少。吓我一跳,我本以为是要面对面坐着,看着郁盛的脸怎么吃得下饭?   ——不是说他长得很丑的意思。他相貌中上,五官立体,虽不说有特/色吧,尚且能算得上干净英毅。我难以无他面对面吃饭的原因另有一个:白天在动物园,他与我同喝了一瓶水,还顺手擦了我额边的汗。   我受不了超越朋友界限的任何暧昧,何况我曾经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过他。所以如果他想两人一桌对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情调餐,我势必反抗到底。   我们点了许多海货和牛肉,多数是我没吃过的,厨师在我们面前不远处进行表演,能把我的注意力吸走。郁盛坐在我右边悄悄帮我擦餐具和铺餐巾这些事,我佯装看不见。   由于点了太多太丰富,我难得吃了个满饱,后来甜点都没吃得下。晚上八点半,我们终于准备动身回学校,在发动车子之前,我们在车里静坐了一会儿。郁盛的左手手肘挂在车窗上,思考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   “我没有,你不要诬陷我。”我不假思索,生怕晚了一秒就会坐实他的怀疑。他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万万不能讨厌他。   “是吗?那你喜欢我吗?”   他仿若开玩笑似的。我完全听不出他是什么语境,只是心里猛地一惊,他问这个什么意思,难道他看出什么端倪想要套我的话?   我斜着眼睛看着他,愣了半天想出绝妙的一句:“你是不是想从我这儿验证自己的魅力?你是有想追的女孩儿了吧。”   郁盛不动声色地发动车子,眼角带着笑意:“算是吧。”   啊…原来真被我一语成谶了。我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但是面上仍要保持平静:“那正好啊,今天权当陪你练习约会。蹭了一顿大餐不说,还有工资拿,真是太好啦。”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   “还行吧,裴元走在你前面,你再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也是,他速度比我快。”   郁盛朝着我学校缓慢前进,音响又传出Daniel powter的歌声,听起来有股苦涩的味道。九点钟整,他把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查房十点开始,时间点掐得相当安全。我拿起包确认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强颜欢笑打开车门:“谢谢你开车送我,我先上去啦。”   “嗯。”郁盛微微颔首,片刻间想起什么突然拉住我左手的手臂,探问:“下次我还能再过来吗?”   “来干嘛?”   意识到我的反问太过干硬,于是我又说:“裴元说只拜托我这一次,下次我就要去兼职了,读书和赚钱才是我的本职工作。”   “我让他给你加工资,按你说的身价200,怎么样。”   “别了吧。你们也别拿钱不当钱,怪破费的。今天的大餐,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请回来。”   “我要等多久才能吃到你的饭?”   我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然认真。我忽然又想起一年以前发过的“不还30万就不姓夏”的毒誓,莫非他连这个也还记得?这个男的有点毛病,我生气了:“你不是要去追女孩吗?你去追啊!找我干嘛!”   我关上车门扬长而去,跑到五楼宿舍收衣服准备洗澡时,才看到他倒车开出了楼群。   是真的挺有毛病。   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其他几位听出我“咯吱咯吱”的动静,纷纷爬起来看我。安娜最贪吃,她有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小说的习惯,我远远收到她抛过来的饼干:“睡不着就吃饼干,吃饱了血液周转在胃部,脑供血不足,最为好睡。”   雪梅忍不住吐槽她:“你就是因为这样肚子上才有那几圈肉。”   “有就有呗,小艾那么瘦,长几圈又不是不可以。”   我把饼干放在床头:“吃不下,有点心烦。”   段林安也爬起来了,特意钻到我这头问:“弄撒还失眠嘞?裴元儿说你今天出去玩儿去嘞么,不高兴?”   我看她披头散发荡在黑暗里,与恐怖片女主极为相似,赶紧挣扎到床的另一头去:“你把头发扎扎再说话,吓死我了。”   雪梅:“怕啥,讲陕西话的女鬼一点儿都不可怕。还挺喜感的,比佟掌柜有点意思。”   “这女娃急死人嘞,还讲不讲!”段林安催促我。   “没啥可讲,那男的有病,说有喜欢的女孩儿想去追,但还要来找我玩。我就骂了他一顿。”   “嘿?真事儿?没看出来他是个渣男啊!”林安姐给激动的:“看他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还以为四个正经的,咋就吃着碗里滴还看着锅里滴尼?”   我纠正她:“我不是他锅里的也不是他碗里的,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   安娜:“那你管他干啥呢,他爱干嘛干嘛去呗!”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很烦。段林安大胆猜测:“你个小妮子,不会喜欢上人家郁盛了吧!”   “什么?!”我大叫一声,“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你们都不知道我跟他过去的那些事情,你们要是知道了,还能猜我喜欢他吗?我压根不能喜欢他啊,如此一来我姐姐成什么了?我又成什么了。   “嘿嘿,被发现了吧,我就知道你喜欢他!”段林安把我定性成情窦初开的少女,“说,撒时候开始滴!”   我无语极了,蒙上被子不再搭理他们,但是她们三个津津有味地继续当我的面嚼了半小时舌根。   第二天我“请求”段林安不要跟裴元提这档子事儿,段林安嘴上虽嗯嗯啊啊答应下来,但没多久裴元来给我发工资的时候还是问我:“听说你喜欢郁盛?”   我差点在上古史课上拍案而起,压低了嗓子骂他:“你放什么屁?”   我发誓之前骂他从来没有带过任何一个脏字儿,那是头一回,并且后面一发不可收拾。这个男人实在太贱,用脏话骂他都是便宜他了,我应该揍他,揍死他。   “哎哎哎,你干嘛,小声点儿。”他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脏,还敢挨近我:“你就跟我一个人说,是不是真的?”   我眼里射/出锐利的刀子:“你再问一句试试。”   “啊,行,不问就不问。我自个儿琢磨去。我能把我琢磨出的结果告诉郁盛吗?”   “裴元你是不是想死?”我狠狠碾了他一脚,他疼得缩在地上。   下课铃一响我拿起包就走,连段林安他们都没有等。裴元好死不死拐着脚追上来,一脸认真的跟在我身侧:“我可跟你说啊夏艾,不管你有没有这个心思,最好还是现在收住。郁盛那人不是一般的难搞,他家里更不好搞,他跟我这种自由人有本质区别,你看我,既没有家业继承,还是被家里捧大的独生子,跟谁谈恋爱都是看我高兴,但他,他郁家……你别跑啊夏艾!我这全是出于关心,出于好心!看在安安的面子上给你的逆耳忠言呐!靠,我的脚好痛……” 第17章 我明明是一个勇敢的好女孩,……   这些事情本不必上台面讲,我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但裴元那个没脑子的非要点破,对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之前的夏天我已经经历一回,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   我回宿舍剧烈地哭了一场,心想如果当年家里没有破产,父母没有双亡,哪怕我手里能有更多一点钱,我不至于沦落到这么难堪的地步。我明明是一个勇敢的好女孩,却被生活压迫的这不敢做、那不敢想,连喜欢一个人的自由都要被人夺去。   我需要这么被动吗?   行,事不过三,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我与他们置气,大不了同学和朋友也都别做。我不稀罕,我不是没人要,我也没那么差。为什么与他们在一起时我就要低微到尘埃里,那根本不是我自己啊。   至于我对郁盛的那一点点感情,只不过是青春期的一点点萌动,谈不上多深刻,更提不上是爱——没什么舍不得的!   郁盛后来找过我一次,我待在楼上没有下去。他等了一会儿便走了,然后□□上说我不给面子,以后没了下文。后来再在课上碰到裴元此人,我们也没说过话,他有了段林安这个新的作业模板,我对他来说再无利用价值可言。   不过他还是要骂我,说我没有良心,或者心硬得像石头之类,我懒得理睬。他在伤害我的自尊的时候反思过他自己吗?   林安姐和他的恋爱继续谈到了大学毕业,没受我的影响,主要是因为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以降低她对我的愧疚感。而且2008年初,我也有了新的感情萌生,那个男孩叫易升,我们是在回乡的大巴上认识,他是我大三同系的学长。   注意到他,首先是因为他的名字。那天回家的巴士坐满了人,他最晚来,坐他旁边的男生向他挥手:“易升、易升——”   我吓得一个激灵,以为有人在喊郁盛,连忙左顾右盼,却看到一个阳光面貌的大男孩迎面而来,他应声道:“哎,这就来!”   啊,不是郁盛,而是易升,我反应过来。不过确实是叫快了容易混淆的名字。这人路过我时,书包搭扣勾到我座位上的一个破洞,连拽几下,没有扯动。我赶紧叫住他以免他把破损处勾得越来越大:“嘿,你小心点儿!”   “啊?怎么啦?”他回头张望,更加用力拽:“勾住了吗?”   我想这人有点儿虎,有点儿憨,便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指甲剪帮他把椅套破洞的杂丝剪破。他的包重获自由。我说:“好了,你走吧。”   “谢谢啊,小姑娘蛮灵的,随身带着指甲剪。”   他朝我笑笑,随而向后排走去坐定。   到了我家县城下车时,他从后面追上来拍我的背:“妹子,你也是S市人啊?”   他的搭讪没有技术含量,这一车人不都是上海学生回S市过年的么?我说:“嗯?怎么?”   他没有被我的冷淡吓退,反而更加热情地跟我一起走:“我知道你,你是大二的夏艾。咱们同系,你应该见过我吧?”   我没有否认。中文系一个年级只有一个多个学生,其中男生仅仅占5%,我在系里见过他的脸实属正常,不过文学院那么多女孩,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的征文,我给你投了票。”他向我解释说,“写得过于精彩,我们全班都认识你了。”   我才想起一月初有过一次征文比赛,我为了赚取奖学金就写了一篇,当时评委是学院教职工和学生会的所有成员。他这么一说,看来他是学生会的了。   “你的箱子重吗?我帮你提吧?你现在要去坐公交车?哪一路,方便的话一起走吧?”   他当真和我同一路,不过他家在二环边上,只需要坐5站。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他对我表示好感:“我早就听说大二有个叫夏艾的小姑娘是个才女,还勤工俭学,一直想认识下,今天巧了。我能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出于礼貌我给了他我的q/q,有许多学生加我,不多他一个,没有所谓的。他很高兴,又问我高中在哪儿念的,我说一中,他随即合掌,说他也是一中。   通过十分钟的观察,我发现他和我是一类人:喜怒都在脸上,不善于克制。我的一声“哦”可能引起了他的失望,他挠挠头自嘲说:“我有点自来熟,如果有冒犯,你千万别介意。”   “哦。”我又说了一遍。   ·   你们还记得08年初南方的雪灾吗?受拉尼娜现象影响,南方遭遇了几十年以来最严峻的寒冬。冰天雪地,公交停运,出门连条正常路都没有,我的手背和耳朵都长了冻疮,连袜子都不能勾。不过也好,我拒绝了王缇钰继续做寒假工,用以上理由。   虽然没有了多少收入,但我能在家里陪陪姐姐,还算不错。   李毅良的家在三公里以外的某个小区,不算太远,因此每天都来。有的时候天刚亮,我就会听到楼下有铲雪的声音,披着衣服起来查看,他身背大袄低弯着腰,院子里的积雪被他一点一点地铲出,造出一条人工小路。田里的积雪也被他一层一层剥开,里面过冬的青菜和白菜冻成了石头,要是挖回来煮一煮,还是能吃的,因为芯子并没有烂。这项工作也是他做,我的手做不了除写字以外的事。   日子简单幸福,回到了一切未发生的时候。在那个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冬天,易升对我展开了追求。   这个人在文学方面的学识广到令我惊叹,每次与我讨论到关于课业问题时,他总能以独到的想法解开我的疑惑。后来一问才知道,4分制的绩点制度,他高达3.9,而且他在中国社科院的《文学评论》上发布过数篇作品,这是我远远无法企及的。   我问他:“你这么好的成绩不考研可惜了,有想过继续读书吗?”   他大喇喇的:“有啊,我要考北大,必须上北大。”   我对他的梦想表示认可:“好好备考是充分有可能的,毕竟中国最好的中文系就在北大。”   “你呢?”   “我……我没有打算。”   我跟他说了姐姐生病和欠款的事,说的时候我有两种打算:一是开诚布公看他态度,二是干脆就说严重点把他吓退。   他说:“那你就更加需要读书。竞争社会的收入水平是跟学历直接挂钩的。如果你说有例外,那我可能会劝你考公,国家饭是唯一的例外。”   “和研究生一样难考。”我颓丧道。   “而且你如果没有研究生学历,以后升职很难,可能一辈子只是个小职员。”   “我对这些倒没有感觉,能有个稳定的工作我已经很满意了。”   “没关系,你做选择的时间很长,到了大三再忧虑也不迟。现阶段还是以学校的任务为主吧,鲁迅和张爱玲多读一些,总没有坏处。”   “嗯?你是张迷?”   “你也是?”   我在手机这头笑了,能找到一个与我取向一致的同学,挺难得。   除夕那天晚上,姐姐在家包饺子,李毅良徒步来了,还是穿着那双半旧的高筒雨鞋。我去院门口迎他,喊他大哥,把他高兴坏了,竟给了我一张压岁钱。我到底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随时随地跟我姐姐说他的好话:“像李大哥这样的,你还要去哪里找呀!”   “你个小丫头,少管大人的事!”   她没想到我已经长大了,也正被优秀的男孩追求,总之天天把我当做小孩儿。   李毅良这人,除了年纪大点儿,我觉得他哪儿哪儿都不差,要是将来有这样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男人,我也许真的就嫁了。爱情和面包不一定非要二选一有的时候还要看合不合适。就像王缇钰说的,那种能让郁盛如虎添翼的妻子,对他来说不就很合适吗?   除夕夜12点,我收到郁盛的□□消息,他祝我新年快乐。我可以慷慨地给每一个向我发新年祝福的人回信,但他的这条我回不了。我心里有一口气憋着,没有发出来,它引向的是一团埋藏已久的火种,轻轻一碰就有可能轻易爆发。   我希望他不要来招惹我。   但是他又给我打了电话。一连两个。   我接起来噼里啪啦:“大过年的,你不忙吗?是不是没事找事闲得慌?!”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听到郁盛轻声怂恿着什么:“快,跟阿姨说新年好。”   “什么阿姨?你有毛病吧!”我没好气道。   没过几秒钟,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是个男孩,不过中气十足,很有力道。他略微生涩,又像充满了勇气,断断续续的:“阿姨,新年,好!”   嗯?   我彻底愣住了,这是……阿琨???   是姐姐的儿子,患有自闭症、比我小七岁的儿子,阿琨!   接下来是郁盛跟我说话,他的语气里有种不了遏制的激动:“你听见了吗?阿琨叫你阿姨,他终于愿意和你说话了,哦不,应该是愿意和大家说话了!谢天谢地,我真没想到我能等到这一天!” 第18章 这人偶尔会表现得很张狂,但……   听筒里传来两个人明朗的笑声,我呆住了。我突然好奇阿琨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他还和小时候一样吗?那番浓眉大眼长睫毛,雪白的四肢和殷红的唇,就像女孩子那般。我对他基本没什么记忆,但知道他的模样可人,比我小时候好看。   “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跟阿姨说几句话。”郁盛叮嘱侄子后,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小艾,你那边在放礼炮?”   “嗯,不过不是我家。乡下总归是这样,你知道的。”   我耳际乒乒乓乓的轰鸣声还在持续,因而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他好像说代他向姐姐问好,我说我姐姐已经睡了。   “阿琨怎么还醒着?”我问他。   “他白天睡了很久,晚上会活泼一点。今天大家都在,他很兴奋。”   “嗯,你们家庭成员多,阿琨应该挺受宠吧。”   郁盛迟疑:“我妈对他挺好的,他很依赖我妈。”   我心里一丝丝的凉,这个孩子原本应该依赖的人是我姐姐,却变成了别人的妈妈。我说:“那就好,我们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姐姐身体还好吧?”   “好啊,医生说她免疫力提高了很多,而且最近身体也有力气,生活上没有大问题。”   “嗯,那我们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学我的语气。   “本来你们牵挂什么?”我语出锋利,他过度的分享欲冒犯了我。   为什么要告诉我阿琨的近况,我和姐姐能为他做什么?勾起我的好奇心有意思吗?阿琨永远都只是郁家的人,在我姐姐送他走的时候就已经和我们断绝所有关系了。   “算了,大过年的,不想跟你拌嘴。”我整理情绪说道。   “……好。”   “行了,很晚了,我先挂。”   “等等,你什么时候时候开学?”他急急问我。   “正月十六。”   “我来接你一起去学校吧?”   “你接我干什么?我自己可以去。”   “同路为什么不能一起?”   “我约了学长,他和我顺道。”   “学长,是谁?”   “有那么一个人。”我轻飘飘地说,“追我的人。”   “……”   管不得他沉默不沉默,我打了个哈欠:“咱们还是保持距离吧,我很困,先睡了。”   他们的小圈子消息互通,大约是郁盛向裴元打听,裴元又说给了段林安。段林安特意来找我八卦:“是哪个学长追你,我认识不?”   “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甭管这个,说说呗,是谁?”   我想既然她问,我也不怕她把消息再传给他们:“是大三的易升。”   “我靠!一班的班长!”   “你这都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名得嘞!你俩咋认识滴?”   来龙去脉复述完一遍之后我提醒她:“现在八字没有一撇,你不要在学校瞎传,对他名声不好。”   “放心,我除了裴元谁都不说。”   我闭上了嘴。   易升之前没有谈过恋爱,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对爱情抱有虔诚的幻想。开学前他约我看了一次电影,问我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反问他:“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他理所当然地说:“喜欢啊,你这么优秀。”   “我只是个普通人,性格也比较木讷。不适合谈恋爱。”   我没想到他居然认真分析起来:“首先你不是普通人,你是T大中文系尖子生。你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拿过那么多个奖,还撑起了勤工俭学小组的半边天。我喜欢你直爽的性格,哪里木讷,在我看来不过是可爱,我每次跟你聊天都觉得很有趣,合得来不就可以谈恋爱么!”   “那我的家庭,你能接受吗?”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的家庭不是你建立起来的,你已经尽够了做家庭成员的责任了。你看我,除了学习以外什么都不会,我还没觉得自己差劲呢。那些都是虚的,你不要多想。”   听他说完,我心里的石头放下,但我还是没有答应他:“再处处看吧,太快了。我还没满18周岁。”   “这么小?你只比我低一届啊。”   “小学跳级,我十六岁就上大学了。”   “原来如此。”   这人见好就收,不多纠缠。往后还是时不时地与我畅谈文学。他对张爱玲爱得痴狂,在高速发展急功近利的时代,作为一个在校男大学生,能全神贯注读民国女作家的书,这类情况不是很多见。就全国来看,张迷不在少数,但很少有人致力于其作品研究,我们学校虽有张爱玲先生的研究院,不过是少部分研究生们主攻的功课,我笑他僭越,他也玩笑说:“我就是喜欢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这人偶尔会表现得很张狂,但并不令人讨厌,这是他率真性格的一部分。再说他确实有实力,当真能走别人的路。   开学后近现代文学课第一个小组作业是围绕萧红展开的。我们小组即我、李雪梅、岳安娜、段林安四人,我是组长。安娜照例忙着补考,上一学期她挂了中国民俗学;段林安老家大雪封路,暂时还没来,只有我跟李雪梅二人为了汇报作业而忙碌。   有一天我们在图书馆熬到十点多,马上就要闭馆,易升看到我们坐了过来,悄声问我们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我说:“才收集完资料,作品还没读完,现在主题定不下来。”   “你怎么不早点问我。我大二的时候也做过萧红的课题,当时定了几个方向,我把我这边多余的方案发给你。”   “那可不行,这些是我们自己的任务,不能套你现成的。”   “是吧?”易升合上电脑,笑嘻嘻,“跟你开玩笑的,我没研究过萧红,现在来捋捋看,从哪里入手最合适。”   “马上闭馆了,学长,下次吧。”雪梅两个黑眼袋挂在脸上,我们急需睡眠。   “那明天午休的时候?你们第一节 有课吗?”   “没有。”我说,“你论文是不是要开题了?忙的话算了吧,我们花点时间,赶赶总能出来。”   “不忙,明天见吧。”   易升是个爽快人,说来就来,并且带来的资料比我们的还多。他给了我两本萧红的原著,说是他自己的,做过笔记,可以永久免费借阅。我大概翻阅了这两本《呼兰河传》和《生死场》,里面的笔记比我高中历史书还多,字如其人,偏向豪迈。   他根据自己写了那么多篇论述性文章进行总结:“怕广不怕细,怕长不怕短。做专题最怕撞题,所以必须新。新有两个点,一是对手避开的难点,二是你自身视角的独特切入点。那些什么结合具体作品分析艺术审美太简单,流水账;其作品女性形象剖析,关注妇女问题,写烂了;文学比较,你们做不来,再说同时期女性作家和类似作品根本不多,无非加大工作量;我的建议还是后者,不如从她的身世看情感,从情感里看作品。重点放在她生平经历对作品的影响上,抛开历史背景不说,只谈她在坎坷的生存背景下、如何以丰富的精神世界惊艳了文坛,同时加上你们现代女性的主观感受,谈一谈现代化急功近利的创作环境中,女性作者应有哪些启发。”   我在文科方面属于一点就通的类型,他这么一说,我马上有了方向。当天我和李雪梅便确认了主题,不管段林安赶不赶得及到场,安娜肯定是能参加的。我把背调部分安排给了她。   我们向易升郑重道谢,给他买了一杯奶茶,他喝得很开心:“别谢别谢,反正没有下次了,因为同一个问题我只教一遍,又不是傻瓜,一遍总能懂了吧。”   “你还是蛮耿直的。”我说。   “那当然。”他自信道。   段林安不孚众望,最终还是错过了小组汇报。我们三人拿了第一名,平时分加两分,她知道后气得要命:“早知道就搭飞机来嘞!”   虽然丧失了这珍贵的两分,但我仍非常理解她坚持等铁路恢复的心情。她来自陕西农村,兄弟姐妹四个,经济条件一般。难得培养出会读书的,他家父母砸锅卖铁才把她供上大学,由于底下还有一个妹妹要养活,车票钱则是能省就省。哪能说搭飞机就搭飞机呢?   比我强一点儿的是,她的奖学金可以充当生活费,也没有债务,不必跟我一样周周都去兼职,甚至还有时间恋爱。我很羡慕在她裴元面前展现的自信,丝毫不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懦弱半分,在他们的关系中,或许是她占据高位——她与生俱来的霸气和健美的体格不允许裴元对她有任何轻视。   我还羡慕她有一头乌黑亮丽长发。她作为我留头发的监督人员,长时间不来,我又有了去把齐肩发剪成男孩头的冲动。   她坐在火车上如坐针毡时给我打电话:“我想裴元儿了……”   “那你应该给他打!”我不屑道。   “不行,我们在冷战,不得给他打。”   “哎呦,我的姑奶奶,冷战干什么?你不是说有不愉快就揍他一顿的么?”   “也没有不愉快。”   我听得她哽咽的声音,好像真的发生什么事了,便问:“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立刻去打死他!   “他爷爷建议他出国留学,已经在看学校嘞。我们不会要分手了吧小艾!” 第19章 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男孩……   裴元当然没能出国,目标学校不要他,因为他绩点达不到要求,他自己也没有努力去尝试过。教授爷爷对他很失望,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他度过了轻松散漫的剩下两年——他爷爷压根就不想管这个没用的孙子了。裴元叫好不迭,开始沉浸式恋爱,每个学期都有挂科。好不容易在大四清考时过了全部科目,不然连毕业都难。   真正出国的是另外一个,郁盛。   我对他的前期准备一无所知。临近大二的暑假我们有过一次意外的聚会,他与裴元情侣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了端着餐盘的我。   段林安激动地向我招手:“小艾,好巧啊,快来一起吃呗!”   那两个男孩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看在许久没见的份上,我给了他们面子,说好。   段林安和裴元坐在一侧,我和郁盛坐在另一侧,不知道的人看了大概会以为我们是两两cp,毕竟郁盛对我很不错,看我吃得寡淡,特意分了我两块排骨和半个卤蛋。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不爱吃,或者吃不完。   吃饭的时候他们谈天说地,从课堂作业扯到网球比赛,扯得老老远,我没有多插嘴。段林安为裴元不用出国而感到高兴时,裴元说:“可怜我阿盛,挣扎在学习的牢笼难以逃脱。”   他原话隐晦,我并未听出有什么关于郁盛即将出国的信息,但郁盛情绪敏感,让他闭嘴:“好好吃你的肉。”   晚饭后情侣要去体育馆健身,我先行告退:“你们加油,我先回去收拾回家的行李。”   郁盛拉住我的手臂。我回头望他,他以命令的口吻跟我说:“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吧。”   他让我上车,带夹在F大和T大之间隐秘位置的一家咖啡厅。那家店装修豪华,消费比较高,因此很少有学生过来,我勤工俭学的路上偶尔会路过那里,每次都只是瞥一眼,可望而不可即。   我搅动着咖啡杯,他问我:“你后面怎么规划的,继续读书还是工作?”   “问这个有点早了吧,大三下半学期再说。”   “很多事情到了临门就晚了。”   “那我该怎么办?我来不及作业,来不及赚钱,来不及还债。我倒是想一门心思备考研究生。”   “你想读研?”   “有机会为什么不想?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我说的不止经济上。”   郁盛点点头:“但我还是建议你能多读几年书。太早上社会可惜了,你年纪比同届的同学都小,有很大的优势。”   大二结束我已满十八周岁,即使大学毕业也才二十周岁。研究生读下来,不过常人大学毕业的年纪。我自然知道优势所在,但是每多读一年,我的债就晚一年还清,甚至还可能有更多债和人情产生。我的姐姐为我的学业又要操心几年,再者,真的读完研,如果不读博又会产生新的可惜。   “维持好成绩,学院会主动提出让你保研留校。”他说。   “你怎么知道?”   “T大的惯例。”   “你真是奇了,比我还了解我学校。”   “看来你对这些事一点都没有打听过。”   他的语气里有股嘲讽的意味,好像我对自己的人生极不负责任。但他有什么立场教育我?难不成我姐姐又求他帮我?怎么可能,我和他不是一个学校,她也答应过我任何事都不会再麻烦郁家人——纵然我心中想法万千,也绝不会说出来。   “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说什么都太早,有变数的。”   郁盛勉强认同我的想法:“我之前报过托业班,现在不去了,大概还剩30节课。你去吧,不要浪费资源。”   “你怎么不让裴元去?他英语一塌糊涂,考了两次才过四级。”   “我报的是高级班,跟他不是一个level的。”   听他这么说,我差点喷出来,强行忍住笑:“评价非常中肯。”   郁盛挑眉,优雅地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必然,我对他了如指掌。”   “那你为什么不把课让给女朋友?”我故意这么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压根不确定他有没有女朋友,这么轻易套他的话,目的性好像很强。但我发誓我没什么目的:毕竟裴元说的那些话如雷贯耳,还在回响。   “嗯?”他惊异过后,表现出一向的从容,笑问:“我哪来的女朋友,你介绍的?”   “没有吗?追了半学期你都没追上,你也太菜了。”我浮夸地嘲笑他。   他很遗憾的样子:“是啊,没什么经验。你呢?你和你的学长怎么没下文了?”   “怎么,你惦记我学长?”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是不行。”   我们的互相试探是非常幼稚的,想来便觉得可笑。确认过彼此都是单身后,他说:“你还小,暂且可以先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你大,然后呢?”   “我?”他耸肩,不表态。   “这些课程应该很贵吧,我怎么感谢你才好?需要我请你吃饭吗?”   郁盛思考状。我好话说在前头:“千万别说以身相许那些烂梗。”   他笑意更甚:“我怎么没想到?”   一杯咖啡喝完,他把他的vip套课的账号和密码给了我,同时给了我地址,就在离学校3公里地方,坐公交车10分钟就到。   “第一次如果不认识,我可以带你去。课程转让的事情我跟老师讲过,他同意的。”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去。”   他点点头:“那我送你回去?”   “行。”   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的时候几个月不会说一句话;有的时候说起来接连不断,但之前的空白期就好像不存在一般。这一切当然是取决于我的心情。之前恶狠狠发誓事不过三,可当他“没有经验”、“追女孩失败”时,我又会觉得很高兴,认为即使跟他再相处相处也不错,做个朋友而已么,怎么了?   我的情绪被郁盛影响和左右,是在第三次喜欢他的时候开始的。那我第三次喜欢他是什么时候呢?大约就是那个夜晚吧。   他把车停在女生宿舍楼外的公共停车场,没有开进去。那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公共停车场路灯不亮,衬得樟树漆黑,人影鬼魅。隔着车窗,我仿佛能听到知了和蛐蛐儿欢欣的叫声,这又是一个盛夏,每每能使我成长的盛夏。我想走时,郁盛说:“陪我在车里待一会儿。”   我不禁坐住。   他说他想参加汶川的志愿工作,但他的时间不多,做不到八月份,因为奥运会在即,他还得去北京半个月,F大国际关系学院在北京有驻点,他和另外两个同学被老师介绍去观摩培训。我听完,觉得这人有几分装X的意思,就说:“你这叫为难?二选一随便选一个都是天大的幸福,我想去都去不了。”   “那换你呢?你想去哪个?”   “去汶川吧,但我这身板贡献不出太大的力量。”   上半年感冒两次,在我宿舍我的身体素质是最差的,段林安多少次劝我跟她一起去跳健美操,我拒绝了。裴元就在篮球队,我去不是上赶着让他嘲笑?   “行吧,那我就报名志愿者,去汶川。”他松了一口气,“明天跟院里报备下,放假就可以出发。”   我非常不解:“你做决定这么快的么……”   “这不是有你帮我参谋?”他理所当然道。   我直起腰看着他:“明明就是你自己决定好了,却还要给我营造出一种你很听话的错觉。”   “我是比你听话一些。”   我重新倒回副驾:“得了吧。”   “真的,你看裴元支使我,我听吗?”   段林安说,男人说真的,多半是假的;男人开玩笑,多半是真的。我才不信他的鬼话。   “别折煞我,我可不想当特例。”我说。   “为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忽而想起喜爱的作品里有这样一段话,就把它挪用到了这里:“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只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的狐狸一样。”   没有读过《小王子》的人,绝对听不出我的意有所指。我偏偏又是个酸腐的人,喜欢用典,他能明白就明白,不明白最好。懒得多解释。   “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黑色的眼眸在暗中透出豁然开朗的光芒。   “啊什么啊,你听明白了吗?”   “可你为什么是狐狸,而不是玫瑰?”他侧过身凝视我的双眼,探究地问。   这是一个超出我预期以外的回答,原来他听懂了,我的胸口转眼热了起来。车内安静至极,他在等我,我知道他好奇我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我充满了怀疑,他现在是什么意思?他希望我是玫瑰吗?还是说,他自己也区分不了我是狐狸还是玫瑰?心跳快到不可缓解之前,我将视线转到窗外,外边空空如也,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有,只有他车内暗红色的氛围灯,在荧荧闪着光。   “我如果是玫瑰呢?”我用低声探问。   片刻间,他像是很满意的样子,长长地“呵”了一声。我偷瞧着他的表情变化,心里很是紧张,正当我思维混乱想说些什么化解尴尬的时候,他忽然俯身临于我面前,轻吻我的嘴唇,用那深沉的低音说:   “那就做千千万万朵玫瑰里,最独特的一朵吧。” 第20章 在他没有开口说出喜欢或者爱……   后来我最爱他的一段时间里,每每回忆起这一段对话,总会觉得浪漫。这个对所有人所有事一视同仁的男人将为我破例,使我成为特例,成为独一无二的玫瑰。可是在最恨他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压根就没有提过我的独一无二是为了谁——他没有给过我一个正当的名分,我却势不可挡地爱上了他,我就是那朵被驯服的傻了吧唧的玫瑰。   那一个吻的存在意义并不深刻,我们之间很默契地恢复了往常,只不过稍亲密一些。我回了S市,他去了汶川,□□和电话的沟通多了起来,他常常向我报备行程,或者把我当日记本,记录每天发生的或深沉悲壮、或喜极幸极的小事。我在书店打工举着手机看他消息时被王缇钰抓包过几次,有时她会调侃我是“十八的女儿不中留”,有时也威胁我说要把我“早恋”的事告诉我姐姐,全看她心情。   但她一直不知道我手机那头的人是谁,我一人沉醉其中偷偷地开心。   8月初最最热的那几天,书店人烟寥寥。我开始变得魂不守舍,因为郁盛给我的消息少了,我怕他在汶川受苦,也担心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收拾书架的间隙时而紧着眉头发呆。   王缇钰“砰”地一声把托业书扔在我面前:“有那思/春的时间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我长吁短叹:“我六级都过了,背这几个词不知道有什么用。”   “学了总归有用!”   “行吧。”我不置可否,拿着书到二楼去学习。可是来到二楼,又会想起郁盛曾经在这里读书时的样子,历历在目。   不是很伤心,只是会想念。   我的情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那个人影响着,直到有一天崩溃的来临。那天上着班,我听老板娘说要给郁盛打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批新书到了,他应该会喜欢看。于是我操着抹布悄悄地游荡在她身边:   “阿盛,上次订的国际关系原文书现在来全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拿?”   “八月末,那还得有十几天呢……”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小艾?小艾挺好的,她在里面干活呢,最近不积极被我骂了。”王缇钰向我眨眨眼。   “你倒是挺护着她。”老板娘笑得眉飞色舞,“行了行了不跟你贫嘴。回来了过来玩两天,以后机会就少了,你这一出国,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王缇钰很久才打完电话,挂断后惊觉我站在她身后,吓了一大跳:“你这孩子,站这儿干嘛?”   我的抹布早就掉在了地上,呆呆地问:“郁盛要出国?什么时候?”   “是啊,交换留学生,去瑞士两年,你没听他说吗?”   我没有说“没有”,但我想我失望的表情肯定写上了“没有”。   那天我下班特别早,因为急着回家确认一些事情,公交车都差点搭错。   五点半,郁盛的义工活动结束。我准时给他发消息:“下班了吗?”   “嗯。准备去食堂吃饭,你呢?”   “我在家了。”   “今天这么早?”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心里已经急成了一团火:“你告诉我,你要出国吗?下学期?”   他消息回得很慢很慢。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吃饭还是在琢磨其他什么,总之每一分钟都过得很漫长。我坐在家里抖着腿缓解紧张,姐姐甚至来拍我的背:“坐有坐相,别吊儿郎当的,像什么样子!”   “你别管我!”我口气很重地回了一句。   “这丫头又吃什么火药了。”姐姐把开水瓶放在桌上,“喝点热水冷静冷静!”   我压根听不进任何玩笑,理都不理她,专心致志看着手机,期盼却又害怕它下一秒弹出信息。   终于半小时后郁盛打来了电话。我硬是等了十秒钟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接起,用让人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吃完啦?”   “嗯。”对面传来浓重的鼻音。   我也“嗯”了一声,等他说话。   沉默半天,他跟我道了个歉:“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没想好怎么说。我九月初的确要出国交换留学,去瑞士,大四下学期结束。”   你看,我最终还是迎来了这个答案。本来就是,老板娘根本不必骗我,那我还为什么非要听到郁盛本人亲自说一遍呢?为了死心吗?   我还是没能憋住气,破坏了先前的平和高声说道:“对啊,你不是有意瞒我,你是没有必要告诉我。我又不是你的谁,没有权利过问你的事情。你大四下学期结束还是大五下学期结束都和我无关,你哪怕大六回来,我也不必知道。”   “你生气了?”   “还需要问么?”   “别生气。”他语气平缓。   世界上真有如此搞笑的人,说一句别生气就能让人不生气的话,那是不是该去申请一个诺贝尔□□?   “你放心,我不生气。”我深呼吸调整话语节奏,“我祝福你,你是F大最优秀的学生,以后也将是最优秀的外交官。”   “小艾,”他叫住我,后半句没能说出来。   “没啥事我就先挂了,你好好干活儿,我不影响你评先进、修学分。”   “这是为了评先进、修学分的事么?”   我没听他说完,就先挂了电话。挂完还是等了一阵,希望他能打来,可结果是什么?他是成熟的大人,而我是幼稚的孩子。   那个吻代表的意义,后来我反复问过郁盛。他说没什么,就是喜欢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喜欢?”我问他。   “喜欢一定要说吗?”这是他的答案。   在他没有开口说出喜欢或者爱之前,我对那些陌生的异端的感受总是惶惶不安。比如说,心动,心慌,心痛。我的处境很被动,因为我分明知道自己喜欢他,但他却不一定喜欢我,我活在不确定里,我活在对他持续不断的分析和怀念里,怀念他跟我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轻描淡写的吻。   怀念总是伴随着消极与眼泪,我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很快段林安就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没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把我跟他的关系,我跟他认识以来发生的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告诉了她。   她听完后说:“我滴个亲娘嘞,郁盛可真不是个东西!”   她的反应不是我想要的,若是她能以“没关系,他心里有你,只是目前没有能力对你负责”这一类肯定的话来安慰我,我反而会觉得宽心一些,但她说他不是个东西。我心里开始怀疑大概郁盛真不是个好东西。   “你可别再想着那个瓜怂!敢做不敢当的瓜怂!赶明儿姐去篮球队,足球队,给你挑最好滴,能把他给气死!听见没?”   我破涕为笑:“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他怎么办?”   “你个傻妹子呦,你也是个犟怂!他值得你喜欢啥?他都不敢跟你在一起!”   大三一年,他在瑞士,与我时差6小时。姐姐与李毅良领了结婚证,顺理成章住到他家去,接受他合法合理的照顾,这是一年来唯一让我快乐的事。   我得以当下兼职每天上课,上学校的专业课,上托业课,上瑜伽课,上健美操。我把我的每一分钟填满,以缓解胡思乱想。那一年我增重5公斤,人生第一次过了百,肌肉线条也显现出来。我的头发留到后背中,漆黑顺直,成功被林安姐塑造成了一个健美的女孩。由于的体态和精神面貌出现了质的飞跃,在同学眼里,我渐渐也被纳入美女之列。不仅是美女,我还开始准备保研,听辅导员说学院里名额不多,只有两个,而我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大三暑假,距离我跟郁盛分别过去一年。一年里我们虽然有零散的联系,但是不咸不淡,我的气还没消,他也不太会哄人,话题基本围绕姐姐和小黑。那些关于情感上的东西一个字都没提过,哪怕沾个边,都会徘徊在吵架的边缘。   王缇钰喊我过去,我是彻底不会再去了。因为姐姐和姐夫全力支持我读书,经济负担有所转移。我一个人住在乡下,姐姐每周一二的样子回来看一趟,有时帮我拾掇一下院子,有时帮我拾掇一下家里,顺便拿点新鲜蔬菜作为新家的补给。   8月上旬,台风莫拉克过境,我们的院子被刮得一片狼藉。丝瓜藤被扯得稀烂,黄瓜架和缸豆架子翻倒在地,晚玉米也折了腰,我和姐姐上半年的心血说烂就烂,煞是可惜。我同情这些植物壮年倒塌,同时触景生情感叹自己第一次产生的感情就这么夭折,也有点不甘的情绪。   天气转好后的一天下午,土地完全干燥,我戴着凉帽去拆瓜藤。家里没有其他人,村里恐怕也只有我这一个愿意顶着炎炎烈日整理地里。弯了许久的腰,疼得麻木的我终于能站直喘口气时,看到院墙外站了一个同样汗津津的人。   郁盛站在车边眯着眼看我,满脸都是豆大汗珠,它们一道道顺着下颌往下淌,我无法想象他在那里晒了多久。   其实我准备过好多次再遇的场景,发誓一定要打他、骂他,拿他出气;又或者我可以冷着他,任他做什么我都不理,把他气死。但实际上我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却憋屈得很,一团乱麻难受到无法呼吸。他不会是傻瓜吧,怎么晒得那么黑那么瘦呢?怎么好像变憔悴了呢?怎么不戴个鸭舌帽就往乡下跑呢?在国外一定没有好好吃过饭吧,读书一定很辛苦吧,独自一人一定很寂寞吧……萦绕在我心尖的,就是这些声音。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他倒笑着说:“你好啊,小艾。” 第21章 或匆忙或慵懒的人群从我们……   姐姐结婚的事瞒不了多久,我跟他简单陈述了一遍来去。本以为他会无法接受,但其实是我心胸狭隘。   “她该有自己的人生,是我们郁家对不起她。”他这么说。   我当他说官话,具体是怎么对不起法,没有追问。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2017年我才知道,郁家是如何对不起我姐姐的。郁澜不是个东西——和我们平时玩笑所说“某某不是个东西”有本质区别的是,他真的不是个东西。   郁盛既诚心祝福我姐姐,我便替姐姐接受他的祝福。他回来过了一整个暑假,期间来找过我数次,常以学习为目的把我接到图书馆去,面对面坐着,各啃各的书本笔记。我各科分数足够,9月份即可申请保研;他打算去爱丁堡大学读研究生,申请材料也在准备中。   这回他算是提前给我预警过,我听完只是笑笑:“当然是取决于你自己了。”   “还好我们进度相同,我毕业的时候你也毕业。”   “你庆幸的点在哪里?”   他才不会往深处分析给我听,他的想法和神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开学前,村里发来拆迁通知,拆迁队的人过来量了地,还在我们的院墙上写了大大的“拆”字。我问姐姐怎么这么突然,她说上半年就有过风声,不过不知道真假,这下可好,板上钉钉,我们马上就会有新房子住了。   我反口道:“有什么好的?我觉得乡下最适合我。”   “你傻呀?我们房子拆到三干河内,能升值啦!在乡下有什么好的,这块地你还没有种够么!”   我想说她讲得太对了!看看这个建在90年代末的老房子吧,窗户上剥落的红色油漆尚未补上,院墙还没砌高,厨房还没有翻新,院子里的菜地还没种上玫瑰和茶花。我对这座房子所有的梦想改造一概没有完成,怎么能拆呢!   “等拿了房子,给你一套,你自个儿装修去。”   她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郁盛特意来接我去学校,借口说也想找同学聚个会。看到我家马上要拆迁,第一反应就是:“你看,天无绝人之路,你的读书钱有了,应该能让你读到三十岁。”   “我疯啦?读到三十岁,那岂不是还得再读十年!”   他计算我的年龄:“奥,原来你才十九岁,比我小了两岁……是有十一年,你算错了。”   我没心思跟他胡扯:“裴元怎么不在?”   “他自己开车,早就去了学校。他女朋友留校,你知道的吧?”   “嗯,她在上海找了个实习单位。”   “她准备毕业找工作?”   “她考了教师证,当老师去。”   “可以,我看她挺有台风。”   “你看过她演讲么?”   “没有,但是围在一桌就数她最能讲。”   郁盛所言极是,我无力反驳,顺道再贴一句:“普通话考了四次,终于一乙。”   他把我送到学校,知道我宿舍没人,又积极把我的箱子搬到楼上去。阿姨在底下防贼似的催促:“搬完了赶紧下来啊!不要逗留!”   我摊手道:“你赶紧走吧,别一会儿阿姨拿着鸡毛掸子上来逮你!”   他在我们的公用洗手池洗完手臂,甩了甩残余的水珠:“我这么辛苦,你不该请我吃个午饭?”   “那走呗,去食堂。”   “不想吃食堂,你要不请我吃个肯德基?”   “你这张嘴怎么长的,净想着吃那些垃圾玩意儿。”   不知哪儿传来阿姨尖利的叫喊声,声音极近,似乎就在楼道:“刚刚上来男同学,注意影响,马上给我下楼,不然我要通报批评了——”   “快走吧,阿姨要来了。”   当是时,郁盛机警地拉着我一路小跑,从五楼跑到一楼,紧紧握着我的手。那短短的两分钟时间里,我心悸程度远远唱过了亲吻的那次,在车边站定时我默默把手缩回来,掌心汗湿,握着的体验感恐怕不怎么好。我咬着下唇脸上发热,看他不动,局促地说:“解锁,开车啊!”   他露出某种不安,摸摸口袋:“车钥匙好像在落你宿舍,要不你再上去拿一趟?”   “你在整我?”   郁盛的口味我不敢恭维。说他是小学生一点也不为过,肯德基吃来吃去总是那几样东西:蛋挞、土豆泥、脆皮甜筒和劲脆鸡腿堡。除了他的必点项目之外,他偶尔也会尝试新品,要求只有一点:一定要配上番茄酱,一包不够,要很多包。   我自己不怎么爱番茄口味,即使每年都会种一些,但其角色是配料。家里做番茄炒鸡蛋的几率也少,我和我姐姐都是只吃鸡蛋不吃番茄的人。郁盛可好,番茄鸡蛋盖饭和番茄鸡蛋面,他能吃得一滴汤都不剩。   此时他又在鸡腿堡里加了很多番茄酱,并且轻松吃掉了两个。我嫌弃地问:“你怎么吃得下?是猪吗?看着体型也不像啊。”   “是男人,怎么吃不下。”   我语塞:“行吧,你多吃点,晚饭都不用吃了。”   “同学说今晚请我吃烧烤。”   “不会撑吗?”   “中午的胃和晚上的胃不是一个胃。”   “你是朴素辩证流派的传人。”我讽刺他。   郁盛笑出来:“呦呵,看来你没有把书本知识忘光。”   “我政/治永远全班第一。”   “是啊,我给你创造了一个骄傲的机会,怎么感谢我?”   “也没有很骄傲。”我说,“习惯成自然了。”   “这还不叫骄傲?去,再帮我拿两包番茄酱。”   郁盛回学校挺没意思的,见了同学便无处可去。他在本校的课程已经结束,宿舍也退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问他:“既然你早就把宿舍退了那你来上海干嘛?难道就为了送我一程?”   “倒也不是,有点不想在家。”   “为什么,你那么好的一个家,没有容纳你的地方吗?”   他在我面前不曾露出过阴暗面,当我极少数问起他的家庭时,他一直都是那句话:“就那样吧。”没有灵魂,没有感情,让人听不出来他说的“那样”是哪样。毕竟我印象中只有城区那一片富丽堂皇的豪宅,以及电视剧中有钱人的奢靡日常。   “所以现在你怎么办?还是回去吧。”   “来都来了,回去干嘛。”郁盛打开手机在周遭收拾了一圈,“大学城附近找个酒店住下吧。我待到5号就直接飞瑞士。”   我不多言,公子哥有钱可挥霍,阻止不了。   4号那天晚上,他的同学们要为他送行,排场很大,订了个饭店。我跟裴元他们也都去了。大概因为我传递过太多负面情绪给段林安的缘故,她对郁盛并不待见,脸上总挂着瞧不起似的。   我暗地里提醒她别砸场子,这么多人。她回我一句:“他配吗?个瓜怂!”   瓜怂是个什么意思,我下意识将其拆分为菜瓜和怂包,于是一个贬义词变成了两个贬义词。稍微研究一下就能知道,这两个词都挺符合郁盛的。   郁盛第二天就要走,不敢喝酒,不过酒桌文化他倒是懂得很多,也善于劝酒。一个敬一个,好话一套一套,受过专业训练似的,到了裴元这儿,他感情丰富:“自家兄弟就不多说了,干了这杯酒,我祝你考神附体,顺利毕业,行吧?”   裴元哭笑不得:“合着我不喝这杯酒就毕不了业?”说完他倒头就灌,露出被酒精麻痹神经的痛苦表情艰难地说:“这回我能毕业了吧?”   他个鬼灵精,怪会造气氛,大家哄堂大笑,氛围也随之抬到最高。女士不喝酒,我和段林安很安全,老实地看着他们劝啊斗啊的,不过大家都点到为止,散场时,所有人都是清醒的。   “一走又是半年,兄弟我会想你的!”裴元整个人挂在郁盛的脖子上。   “别装了,知道你不会想。”他把人推给段林安,“好好照顾,麻烦了。”   段林安看向我:“我开裴元的车,你跟我一块儿走。”   “啊,好。”我正准备向郁盛告别时,郁盛忽然拦在我面前,他说:“你们先走吧,我跟小艾说几句话,晚点送她回去。”   “你确定?”段林安非常警惕。   郁盛点头,算是允肯。   我上了郁盛的车,他带我在大上海繁华的街市兜风。这些从陌生变熟悉的霓虹闪耀的街道,总是有24小时活力。或匆忙或慵懒的人群从我们车边划过时,我偶尔看到路边围栏内的红色月季,那种红象征着至死不渝的浪漫。   时间过得慢一点吧,让我再多陪他一会儿。   车内播放着Daniel Powter的best of me,音乐声中,郁盛和我一样沉默。我们对即将到来的离别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感觉是很陌生的,眼睁睁地直面它,见证它,那种被时间吞噬的痛苦比起之前吵架冷战更胜一筹。   大概开了有半小时,我还是先开了口:“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刚刚裴元说的是真的么?”他不接我的话,反而冷声问道。   “什么?”   “他说你有男朋友。”   我想起在散伙前,郁盛的一个同学来问我要联系方式,裴元替我解了围,怎么被他看见了?   “他瞎说的,因为他不想让我给那个人我的手机号。”   “他为什么不想?”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什么,很烦。”   他打开车窗透气,音乐声小了,嘈杂声大了。   正如我前面提到,他是一个不会在我面前展示阴暗面的人,他把自己伪装得很完美,好像除了积极和正气,他什么也没有。但他说他很烦。   “为什么?”   “不知道。”   他开车着往大学城方向行驶,我以为我们兜风终于结束了,离别的场景也最终到来了,我准备好道别的话,鼓励的话,却发现他把车停在酒店楼下。   我不解地看着他,想必单纯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他也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今天晚上,你愿不愿意陪我?” 第22章 我们希望她能觉得自己不是……   我跟他之间的很多事情发生得不明不白,接吻,牵手,乃至上/床。   跟他上楼后我紧张过也后悔过,但是一想到他要隔天就要走,我的原则就被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在我们之间发生得自然又顺畅,没有太多考量,说做就做了。郁盛平时看着一派正气的人,在床上其实挺生猛/野性的。他会使坏,擅长发泄,我能听到他闷闷的低哼夹杂在过速的呼吸里,像奔跑前进的小马一样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他会不知疲惫地吻我,也会说自己好累好累,在床上,他是不被掩盖的真实。听他们说,女生第一次怎么怎么痛苦,但于我,荷尔蒙调动到了巅峰就不会感觉痛,心理上的欢愉也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我抱着他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归属感产生:他曾经驯养了我,如今我也成功驯养了他。我们互相征服,彼此联系,马上就是双方的唯一了。   可是一夜的激/情过后,我们之间到底变化了什么呢?   第二天上午,他亲吻我的额头,说他马上要走。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会来找我吗?”   “冬天吧,不一定,要看具体情况。”   他独自穿戴整齐,收拾好所有的物资,由于荒废了一夜,精力有限,便让我自己打车回学校。   “我不能去机场送你吗?”   “我叫了裴元来开我的车,他会送我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吧。”他拍拍我的脸颊,“等我回来再说。”   想到裴元,我也觉得不便跟他碰面,按他那八卦的劲儿,肯定会怀疑我跟郁盛之间发生了什么。于是我点点头。   那就是我在读研究生之前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那个难熬的冬天,发生了许多比我们上/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2009年底,姐姐突发腹泻一周都没有好,去医院挂了消化内科检查,肠胃没有大问题,但是高烧转低烧,低烧又转高烧,用药后也没有恢复的迹象。医生研究既往病史后建议我们做全身检查,圣诞节那天结果出来,姐姐肺部和胸/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肿瘤转移。   我和姐夫被医生叫到他办公室,他的我们说明了情况:“家属要先调整心态,病人回家后,保证她营养跟上,尽量保持愉悦的心情,也有利于延长寿命。”   李毅良听不懂,或者不想听懂,问医生:“好治吗?”   医生摇摇头,摆摆手,我们两个人的天瞬间塌了下来。担心了那么久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忍住哽咽:“医生,我姐姐还有多久?”   “好的情况有百天左右。”   医院不再愿意收容她,我们只好带她先回家。经过一番折腾,她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心中了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问李毅良:“我是不是不好了?”   我本想瞒她一段时间,找找关系送她去上海看了再说,但是那李毅良是个傻的,被我姐姐一问,直接泪流满面,再想瞒就瞒不住了。   “让我回乡下吧。”她叹了口气,即使内心再怎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也只能接受:生死在天,人各有命。   我们愁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到了夜晚,我缩在冰凉的被子里发抖,心想着难道就只能等死了吗?姐姐身体状态很差,血小板低,贫血严重,根本不是医生嘴里的“好的情况”啊。她那有气无力面色枯黄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般,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异常心痛。   元旦过后,姐姐只能躺在床上了,一日三餐需要人照顾。李毅良拿着病历本去各大医院咨询过,他们都是拒绝的。我又在百度上搜索晚期病人延长寿命的方式方法和一些中药偏方,直到搜出来有个结果是吃**肉,我才彻底放弃了这个软件。   晚上小黑会乖乖睡在檐廊下的干草堆里,我披着衣服下去看它,它就翻转过身子露出肚皮给我抚/摸,还发出了咿咿呀呀似小孩说话的叫声。小黑是忠诚的伙伴,是我和姐姐信赖的守护者,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不会动它的。   元旦时郁盛跟我通了个电话,他向我道歉,说是夏天一定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等到那个时候再见我。我因为姐姐病情心中难有喜悦,只说一声好。   “这么冷淡,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我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05年他家拿来的30万已付诸东流。   “你不老实,我去问段林安。”   “你问她干什么!她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那你肚子里的蛔虫是谁,我去问问他。”   “西洋的开化怎么让你变得这么贫嘴?”   郁盛不否认,说:“可能我本性就如此吧。”   他追问我保研的进度,我说基本落实了,下半年把论文解决掉就行。实习之类我没有心思再去做,段林安说会帮我在她单位弄个假的实习证明,也算是帮我分担了一部分忧愁。   “行,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毕业吧。”   “好。”   我大四阶段,易升已在北大中文系读了半年,他得知我选择留校感到很可惜:“你应该选择考研。”   考研?十二月末正是传来噩耗的时候,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准备考研,即使准备了,也不会发挥得多好。我甚至可能会弃考。他把我的精神力想象得太强大,想当年高考我就放弃过好几次。   一月份,姐姐的症状还只是虚弱,到了年后元宵节那会儿,她的痛症已经发展到不可忍耐的地步。她终日在床上翻滚,止痛药也不再有效,我跟李毅良商量后,决定将她送去附近的疗养院。那里有温柔的护士,还有一堆同病相怜的病友,我们希望她能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困境中挣扎战斗。可是我们也知道,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   方便的只是让她和那些人一样接受自己必将离开的事实,必要的时候能拿到杜/冷丁之类的止痛药。   姐姐的身体如秋草逢霜一般迅速消弭,我每天都祈祷奇迹的发生,好让她过了冬天重新生长。我去过佛堂和天主教堂,可那里的人告诉我,造物主只可保她幸福往生。   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整个人变得低沉萎靡,除了照顾姐姐之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同学联系不上我,段林安的消息我也鲜少回复,世界暗淡下来,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你们感受过吗?亲人的生命一步一步离你远去,但你却不能抓住一丁半点儿,其中挣扎和无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2月下旬的一个午后,阳光普照,她让我找轮椅来,说是要出去转转,晒晒太阳。我照做,姐夫把她从床上搬下来,她已然瘦成了皮包骨,不占多少的分量,这消瘦的人啊,饱满的生命体被病痛抽得精干。我还记得在2005年,姐姐以前曾是一个胖子,四肢健硕有力,能炒得动20人份的浇头,能在高热的锅炉前站一整天。   她不要姐夫陪,我一个人推她下楼。   她最最喜欢的季节就是春天,而她的名字也叫夏春。春的生命,停滞于凛冬。   初春的气息很好闻,有绿草的鲜味。我带她去桃花密布的地方驻足,阳光落在她枯黄的脸上。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我也不觉得疼。”我蹲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她忽然伸手摸我的脸颊:“小艾,你长大了。”   我脑海里有个声音响起:“夏艾,你不能哭,姐姐马上要跟你做最后的交代了。”我便死死忍住不哭,微笑着问她:“是不是变漂亮了?”   比起费力地点头,她只眨了眨眼睛。我握住她的手,贴在温暖的左侧脸颊上:“姐,你放心,我会做一个漂亮又优秀的女孩,永远都不会让你失望。”   “我不担心,我相信你,只不过……我怕你一个人在世上,没人保护你。”   听到这些,我的眼泪哗然而落。我赶紧侧过脸去把泪水擦干,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最后我趴在姐姐轮椅边低声啜泣起来,她的手搭在我的背后,就像我七八岁时,她也会安抚乱发脾气不懂事的小女孩。   姐姐是一个充满母性的女人。到最后也是。她把所有应该给阿琨的母爱给了我,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对于外面不知情的人而言,她是一个自私残忍的母亲,也许整个郁家都会这么认为,但对于我,她永远是世界上最无私,最慷慨的那一个。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外面下起了细雨。护士宣布死亡时间时我反倒没有哭,而且一遍一遍地回想她白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让我坚强、勇敢地成为真正的大人,不要畏惧风雨。她让我多读书,读好书,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轻易放弃前进的脚步。她还说,不要去找阿琨,不要告诉他他曾有过一个母亲,这样他就能一辈子活在美丽的童话之中。她也叮嘱我,要热烈地去爱那些爱我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是什么身份。   我的姐姐一生35岁,经历过常人65年才能经历的事:失去双亲,没了孩子,身患重疾,人生的每一天不是愁钱就是愁病,没有真正享受过一丁点福报。但她的思想很通透。她说,她没有后悔过。   在姐夫的帮助下,我操持了姐姐的后事。葬礼没几个人来,我很庆幸能有这样的平静。她不喜欢繁琐的流程,葬礼结束后我们把她的骨灰撒入了宽阔的三干河——我父亲母亲接连溺亡的地方。纵使我对那两个人没有感情,但对于姐姐来说,她活着的每一刻都在思念他们。   拆迁的事进行得很快,我在四月签了同意书,五月拿到了第一笔安置补偿,村里不允许再住人,我便整理完回忆,收拾好行装,准备前往上海。小黑这个可怜的家伙,我决定将它打包带走。拖着行李和宠物箱子走出村子时我回头望去,一片狼藉里,陈旧的小院子仍有绿色虎虎生风。   姐姐为数不多的遗物中,我挑了几件带在身上:我小时候戴的金葫芦,阿琨小时候戴的银锁,几封没有署名的信件,后来被我怀疑出自郁盛哥哥之手。还有一封来自一个女人,上面寥寥数字:   “阿春,妈妈先走一步……实在对不起你,让你吃了太多苦。你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着,养大小艾。咱们来世,有缘再相逢。” 第23章 我想要的是干净彻底地分清……   重新回上海,是扎根在上海的第一步。   段林安的工作地在鲁迅公园附近,离我们学校不算太远。由于毕业后她不再有稳定的住处,便找我一起商量租房子的事。我正有此意,小黑需要一个像样的家,总不能在研究生宿舍楼下流浪吧。   我和段林安各自拿出一万两千块钱在她公司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为期一年,她说她要给自己一年时间考上教师编制。   我们学院答辩比较早,沦为自由人以后的一个月里,裴元他们还在为了论文煎熬着,我很少见到他过来晃悠,那人除了论文之外,还有很多重修的科目需要考试。郁盛也回了F大,但我对他的归来没什么感觉,只是听段林安提过一嘴——不是很想见他,或者有点反感见到他。   姐姐癌症复发的期间我们之间联络很少,不知他是没有时间联系我还是故意冷淡我,经历过刚出国时那大约一个月的“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当然,他也没那心思来找我。他走之前我们共度的那一夜没有成为感情进展的桥梁,也许在他眼里,我与上/床,都没有重要性可言。我是可以随便对待的人,因此可以随便和他上/床。   6月初的一天,他来我学校找我,说从国外带了礼物。我对那所谓的惊喜兴趣缺缺:“我从学校搬出来了,刚收拾完,有点累。”   他问:“搬出来了?去了哪?”   “鲁迅公园这里,你去找裴元吧,我想先睡了。”   我挂了电话,没管他人在哪里。等我黄昏觉睡醒,九点多钟,又看到4个非连续性的未接来电。坐起身撇了口热气,我回过去:“怎么了?”   “我在你家楼下,你下来吧。”   “我很累,郁盛。”   “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   我没有回答,双方静止了三十多秒。他又沉沉地说了一遍:“我等你下来。”   “林安姐,你在吗?”我喊了一声隔壁,无人回应,突然想起她晚上排课到九点四十,回来大概要十点了。小黑睡在我的床尾抬头看我,打了个哈欠,一声不吭地又趴了下去,它对封闭的城市生活尚且水土不服,还需要很长一段适应期。   随意穿了双拖鞋下楼,显得对久别重逢的人不成敬意,但我实在不想再去翻箱倒柜找鞋子出来,郁盛应该会原谅我。   我看到他的奥迪车停在不远处,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看我的眼神忧郁而晦暗,他说:“你来了。”   “嗯,我来了。”   不知为何,有点尴尬。   和他上次见面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个世纪发生的种种淡化了我对他的思念,所遭受的冷漠对待也淡化了我对他的感情。我甚至已经有点记不得他的样子,因为想起他的机会也是很少的。我低着头抠自己的手指,抚摸新长出来的肉刺,没有话讲。   “他们跟我说了,你姐姐的事,我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郁盛喉头有些嘶哑,好似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对不起,我应该在你身边陪你。”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的内心恢复了平静。   “小艾,有什么辛苦的,都可以和我说。”   郁盛态度看似十分诚恳,但我突然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了,他会难过吗?会为了我姐姐的死或者我的悲痛而沮丧吗?不会吧,我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的人呐。我笑笑说:“没有啊,我已经走出来了。”   “真的吗,小艾,他们说你……”他眉头皱起来。   “别说他们了,他们不是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段林安和裴元两人,总是怀疑我要死要活。可我哪里表现出那种倾向?无非是他们自己带入性太强,觉得失去了最后的亲人的人,必定是没有生的希望的。我怎么会不想活呢?母亲走时的代价,就是想让姐姐带大我,好好地活。他们太过于同情我,转述有误情有可原。   “好,我不说。”郁盛放下沉重的话题,调整语气转而问:“你把小黑带来了对吗?我可以看看它吗?”   “在楼上,楼上很乱。”我拒绝他。   我不会再上当让他上楼或者跟着他去某个楼上了。   “好吧,等你收拾完我再来。”他知趣地点头。   我们两个又在车里闷坐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的打算:“出国之前,我想在上海生活一段时间。你找房子是通过中介?介绍给我吧,我想短租3个月。”   “你可以住酒店。”   “我一穷二白,住不起酒店。”   “是吗……”   我的反义疑问句充满了不可置信,他大概自己也觉得不敢相信吧,自嘲说:“嗯,我母亲对我的资助能力有限,除了出国读书,其他的费用需要我自己来,你知道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很会赚钱。”   “你对自己认知很充分。”我肯定他。   “嗯。”   “为什么不回家?”   “没意思。”   “有的人有家不回,有的人已经没有了家。”   “我有没有家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他看着我说。   车里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我用力地嗅了嗅,是非常平凡的木香,尾调里有薄荷的清凉气,和我常喷的驱蚊花露水差不多。我感慨郁盛已是被国际文化熏陶、时髦精致的成熟男人,而我还是一个素面朝天、不懂如何化妆的小女孩。他在外面的见识越多,我和他的差距就越大,成为填不上的沟壑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侧过脸看他,他坐得腰板挺直,神情肃紧,独立的生活让他变得刚毅强壮了许多,像他这种充满魅力又有钱的公子哥,何必跟我牵扯不清。我问:“为什么还来找我?”   他手背蹭了蹭鼻尖,不理解我说的话:“我不能来找你吗?”   他弯身从车后座取出一个小盒子:“在瑞士的时候有幸认识了一个钢笔设计师,拜托他帮我设计了一支。”   我打开朴素的黑色礼品盒,一支精致的墨绿色机械钢笔躺在里面。手上分量不轻,我意识到它可能是非常昂贵的:“没有必要这么破费。”我回不起这个人情。   “我给他的儿子辅导中文换来的,不破费。”   “Tina……你有心了。”我抚摸着笔身上精细的刻字说道。那是我高中的时候取的英文名,由于英语老师还是习惯叫我们的中文名,这个名字没用过几次。上了大学后,我继续用这个名字,但是老师又习惯了直接叫学号。   少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中文名英文名都是。   “不用谢。”   我眼睛发酸,忍不住去揉:“没什么事我先上去吧,你也早点,找地方休息。”   他看着我:“你不问问我住在哪儿?”   我笑:“这……你应该不会苦了自己的吧。”   我开门下车,夏夜的暑气扑面而来。没走两步却被人拉住,我回头,郁盛胸膛扑面而来,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颊,俯身吻我的唇。我下意识想到会不会有人看见,看见了会不会说什么,但这人比我高大不少,又浑身蛮力,我挣不开他。   好久,一吻罢,他把我拥在怀里,热得我难以呼吸。那次我意外地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而是有些厌恶,希望这样的亲密尽快结束才好。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小艾,我很想你。”   曾经的曾经,我非常渴望他对我说一些类似这种温情又暧昧的话,仿佛这是对我喜爱的证明。我听了一定会非常雀跃高兴。可现在,我不解风情地问:“哪种想?是想朋友的那种想,还是想情人的那种想呢?”   他一滞,我感觉他抱我的力道逐渐松弛,于是我轻轻放下他的两只手,抬头观察他陌生的眼神:“你看,你也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   他答不上来。我就知道会这样。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层窗户纸的,捅破了就会无法回到最初的模样。我跟他的之间发展得太快,现在畸形了,想再做回普通朋友和同学已基本不可能。一旦我向他质问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没法回答的话,那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既然他没有把我当做任何形式的伴侣,那我也没有必要装傻继续徘徊在他身边,以换取“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这样“珍贵”的机会。太可笑了。   “小艾。”他低声叫我的名字,眼尾微微下垂,我知道他很无奈。   我也很无奈,我忍了太久了。暧昧不明、不清不楚的关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干净彻底地分清界限,可以是他界限之内,也可以是他界限之外,但他必须亲口告诉我,我应该踩在哪一边。   “你知道吧,我喜欢你。”我仰视着他,八个字说得很干脆。   他又不回答。   我有点生气了:“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我千百遍认可段林安,他就是个瓜怂。敢做不敢担责任的瓜怂!   “行,你走吧,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走出去也别说认识我夏艾!” 第24章 “我知道你在报复我,就因……   上楼的瞬间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我走得很慢,心中留了一丝丝的余地:万一他追上来,我就勉强再给他一次机会。但他没来。   我还喜欢他,这是嘴硬掩盖不了的,就像我说我已经从姐姐离开的阴影里走出来一样。实际上我每天晚上做梦还能梦见她在弥留之际的样子,一想到她为了母亲的遗愿竭尽所能、一想到她放弃自己的孩子全心照顾我,一想到她最后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就会痛苦得血脉不畅,呼吸不顺。很多个夜里我醒过来想,如果郁盛在我身边就好,我一定会很受安慰,可他在哪。   我在进门时擦了眼泪,随手把钢笔扔在鞋架上。段林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举着牙刷从卫生间出来看我:“郁盛咋滴来了?我刚在楼下见着你们……”   “不知道。可能为了给我送钱吧,改天我把这支笔拿出去估个价,没准能抵上一年半载的房租。”   段林安应承地笑出飞沫:“那可太好嘞,我还能和你多住一阵。”   她跟在我身边,陪我坐在沙发:“你的脸怎么这么苦哟,他说啥气你嘞?”   “他什么都没说。”这才是最令人憋屈的。   我在沙发盘腿而坐,抱起一个抱枕,把脸伏在枕面上,小黑伸着懒腰晃晃悠悠过来蹭我的脚掌,我轻踹出去,它又灰溜溜地走了。偶一回过头,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我喊它过来,它又兴高采烈地跳上我身侧。连猫都知道体贴主人的心情,但大活人却做不到吗?   “林安姐,你给我找对象吧。我想谈恋爱。”我拉住她的手。   “好,这个好,我明天就给你规划规划。”   闲在家里容易东想西想,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整个人快要疯了。手机一直没有电话,qq也没有消息,印证了那个冷静得可怕的男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他才是冷暴力专家,在他面前,我就是个连冷字的边都沾不上的菜瓜。不仅是冷暴力,还会装,还会蛊惑人,我一定是脑子不太清醒了才信任他整整大学四年!   好不容易熬到段林安某个没有夜班的晚上,我撺掇她带我出去逛逛,她自然不会拒绝:“要不要叫个帅哥出来给你见见?”   “有吗?”   “那可不,我是社交达人,你要什么类型都有!”她给我打包票,后又补了一句,“郁盛那种怪咖没有,你想都不要想。”   我笑出声:“谁要他那种啦!我想……有没有斯斯文文,学习很好的?”   “还真有一个,我们补课机构的金牌物理老师,不过就是为人有点直,我怕你受不了。”   “直怎么了?我自己也很直。”   段林安颇为赞同:“你说得对,我问问他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那个物理老师专程开车来接我们两个,等他的期间段林安特地给我化了个淡妆——毕业的时候我都没化妆。她建议我穿个连衣裙和小皮鞋,但我总觉太正式了,后来只挑了简单干净的衣服避免对方觉得太尴尬。没想到他穿着衬衫西裤而来,比我们还夸张。   他下车给我们拉车门,这人个子很高,很瘦,面上没有三两肉,看起来像个冷硬的人。我与他互通姓名时他也是很冷硬的:“哦,小夏你好,我叫丁克凡。”   我看了段林安一眼,低声问:“他哪里人?”   “潮汕的。”   我若有所思,离得有点儿远呐……我忽然想到自己想得和离得一样远。这才哪跟哪,我去管人家远不远做什么?   丁克凡带我们去吃了一家他常去的潮汕牛肉锅,我饮食清淡,尝了之后觉得味道还不错。跟他几句话聊下来,我发觉他和牛肉锅一样清汤寡水,不善于扯花样,不声不响就把调好的酱汁推到我面前,连“请用”两个字都不说。   倒没发现他哪里直,光觉得他内向了。我和内向的人难相处,因为我也是很慢热的。段林安努力在中间找话题,但还是有一句没一句,中间她被裴元查岗出去接了个很久的电话,丁克凡和我就彻底陷入了沉默。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和他有比较多差异,沟通起来也比较困难,原本已经打算吃完就没下文的,但他把我们送回家时,他主动问我要了联系方式。   “我九点钟加你,到时候麻烦,通过一下。”   “啊,好。”我客气地点头道谢,“你回去路上小心。”   “好的,九点钟。”   段林安拉着我上楼,贼兮兮地问:“你觉得咋样?”   “嗯……有点难说。”   “没关系,你就试试看,这个丁老师虽然年纪大点,但工作能力可强,很能赚钱,已经在上海买房啦!”   “是吗……”   晚上九点,丁克凡准时加我qq,我顿时感觉他有严重的强迫症。他备注自己的名字,我通过后他问我:“你还不睡吧?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嗯,你说。”   “是这样的,段老师跟我说你读完研究生还有可能要继续读博,我想问问你什么打算?”   我一头雾水,研究生还没开始读,怎么就问起博士了。我说我没打算好。   “那正好,因为我希望我女朋友呢,能早点毕业和我一起工作,我年纪也大了,30岁之前我想生个孩子,到时候把我母亲一起接过来,她可以帮忙带的。因为我的计划是要在我孩子上大学的时候就退休,早点自由,不知道你有没有同样的想法?”   看到这里,我捂住了嘴,那个夏天,我20岁。   我拒绝了段林安安排的第二次见面,我说:“我从没有结婚的打算,就算以后有,那也是以后的事。”   她说我耍流/氓,但又不得不认同我:“现在时代变了,不是所有女人都得结婚,你看我妈,生了那么多个娃,只有我一个有出息的,天天操心劳肺,有劲没劲。”   “你不正跟裴元谈着么,没想过结婚?”   “谈一个就得结婚,那我十八岁就结嘞!”段林安朝我摆摆手,“裴元不行,等我再找俩再说。”   “啊?”   “快分手啦!那人幼稚得很!”   段林安有时候会开一些夸张的玩笑,我以为她只是说说,但在那个月她的确和裴元分了手,她提的。理由如上。   具体怎么个幼稚法,她没细说,主要是毕业之后他们各自方向不同,裴元对她没了掌控,人变得非常敏锐和缺乏安全感,光我所见到的电话查勤就有好几十个。这种行为若是适当些,那完全是爱的倾注,但是过了度就遭人反感了。段林安把他拉黑之后裴元来求过我一次,让我忘记他之前对我说的种种胡话帮他这一回。   “我也无能为力呀。”我回答他说。   他来我们楼下围堵过,甚至有一次待着郁盛一起来。他们在楼下见着我买菜回来,我远远地瞟了他们一眼,装作不认识直接拐进楼道。裴元过来与我拉扯,他精神憔悴半疯魔状态:“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安安在哪,好吗,我没了她不行,我活不下去的呀!”   “她要是愿意见你,她能躲起来吗?”我无情地实话实说。   “你和我说她在哪,我保证不跟她说是你说的,好吗?”   “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我才不信他的鬼话,扭身上楼去。   他作出要冲过来的姿势,我赶忙往上快跑了两步,还好郁盛及时把这个疯子拉住。裴元大声喊着:“我知道你在报复我,就因为我拦着你不准你喜欢郁盛对吗!你这个女人小肚鸡肠,坏得很,你根本配不上阿盛——”   听到他这样的呵斥,我的脚步滞住了。他所说的话一直是我心里的刺,从大一到大四,我每次见到他,都能想起他大一劝告我不要喜欢郁盛。我腹中登时发热翻滚,有种作呕的感觉,下去几步直接把手里的一堆菜砸在他们脸上,暴戾道:“那你算什么东西,当事人还没说话,轮得到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吗!”   裴元惊得瞪大了眼睛,抹去脸上的水芹叶,大声骂道:“我他妈的,你疯了吧——”   “我看你才是疯了!”郁盛黑着脸,一拳砸到裴元的下颌,使得裴元一下子翻到在地。我不忍再看这兄弟相残的“戏码”,唾骂一声重新上楼。   上去后,我发现段林安就在楼上:“他们在楼下堵你,你没看见么?”   “我从前窗翻进来的。徒手爬三楼。”她啃着苹果,得意地跟我说。   我直冒冷汗:“我得通知房东让她给咱们加个防盗窗,不然小偷也得爬进来。”   “小偷不一定有我这好身手。”   睡觉之前我去前后阳台巡视了一圈,发现并无异常,就把窗户全部都锁了起来。裴元真是个疯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段林安整个没事儿人似的,说我小题大做。我说给她听:“为了你们这点事,郁盛在楼下把裴元揍了一顿。”   “……为什么?他们不是一条心么。”   说来话长,我懒得再提大一的旧事,只说:“因为裴元脑子有病,嘴欠!” 第25章 如果我没有意气用事,如果……   段林安明摆着早已下定决心,而裴元还心存侥幸。有些事情执着下去根本没意义,我希望他能早点想明白,但他心里没数,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找事,终于有一天他把段林安逼急了。就在她公司楼下,她甩了他两个大巴掌。   自此他再也没来过。   我说段林安太暴力,让人丢了面儿,裴元是典型的天蝎座,这个血海深仇他怕是过不去了。段林安不放在心上:“关我屁事,是他先招惹的我。”   “那你也不能打人家啊!要是当时有人报警,你被抓进去就是你的错。”   “谁能报警?我看在场的女性恨不得跟我一起揍他!”   有些事情我作为旁观者看不太清,之后她才告诉我裴元之前干的那些没分寸的破事。毕业清考和论文他都找了枪/手,对方是个大三的学妹,也不知是为了“学习”还是怎么的,整天跟双胞胎似的形影不离。段林安提醒过他很多次,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但他不听,三天两头跟学妹“学习”到深更半夜才回宿舍。要是正儿八经在图书馆学就算了,偏偏带人去咖啡厅、茶餐厅,说是方便交流,段林安怎么能忍。就算忍了开头,时间一久,相熟的朋友之间风言风语传出来,也得把正主逼疯。   为此他们不是没吵过架,不过裴元坚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还怪段林安多心。而当段林安尝试跟异性同学玩在一起时,他却不乐意了。内心的隔阂日积月累,不摊开来谈,情感中的很多问题就会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一旦爆发就是玩儿完。她后来警告我千万别找没有界限感的男人:“但凡有女朋友,还能跟其他女人走近,不是渣男就是没脑子。那种男人要了他干嘛?回来受气?不如一个人带着小黑好好过。”   暑假将结束时,郁盛约我吃饭,我在电话中严词拒绝他:“没有特殊事项,不见。”   “你还在生我的气?”   “你不要随意揣测我的心思,我没有生气。”   “为什么不肯见我?”   “说了呀,没有特殊事项啊。我们之间是无缘无故就能见面的关系吗?”   我咄咄逼人,又一次把他逼到这个问题上,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凭什么我要成为一个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主宰他而是他主宰我?   “裴元说的那些话,我代他郑重向你道歉。”他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无奈,好像被我逼得不得已为之一样。他大概以为这样的道歉能获得我的理解和原谅,不料我却更生气。他压根没有抓住重点,牛头不对马嘴,说了个屁?   “他对不起我,需要他自己跟我道歉。你要是对不起我,你得向我道歉。所以你没有需要向我道歉的地方吗?”   “我…”他话中滞塞,“我也对不起你。”   “哪儿?”   还是一贯地答不上来。我憋屈极了,既然如此,打我电话干什么?   我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噼里啪啦撂下:“你要是喜欢我,咱们就在一起;你要是不喜欢我,或者瞧不上我,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必做朋友,我不缺朋友。就这两条路,没有中间选择。你觉得呢?”   “你愿意等我三年吗?等我毕业回来。”他是这么答复我的。   “那中间这三年什么意思呢,吊着?”我冷笑一声,“郁盛,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就只想玩玩我,玩我的感情,玩我的身/体。”   “我没有。”   “你嘴上没有,但你行为上是的。”   “你也不要随意揣测我的心思,你要是站在我的立场。也做不出其他的决定。”他有些恼了。   这是我想要的反应,总比电话那头像条死鱼好些。   我继续激他:“哦?你什么立场?你的立场有我悲惨吗?我孤零零一个凡夫俗子,却不自量力喜欢了天上的人,所有人都阻止我反对我,但我不还是冒着受伤的风险在做最后的努力吗?你没了我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和无尽的财富,你会有一个能助力你的完美妻子,但我有什么?郁盛,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不懂人间的忧愁。”   “你……”   “我说的不对吗?”   郁盛倒吸了一口气,沉默半分钟,最终没有上我激将法的当。他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是我盲目自信了。”   我几乎失了语:“你完全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奢望一个确切的身份,只想听他说他也喜欢我,从而在这个萧条的世界有个灵魂依靠罢了,剩下该我自己一个人走的路,我还是会一个人走完的,不会拖累任何人,包括他。可他连这样的肯定都不舍得给我。   我是个非常矛盾的人,每次放完狠话之后就会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如果我没有意气用事,如果我没有逼他,也许我们还能继续做关系不一般的朋友,偶尔说上几句话,哪怕需要我来哄他,我也愿意。但小王子还是会离开带刺的玫瑰,因为她娇纵,她冷傲,直到他发现大千世界还有千千万万朵玫瑰时,你们说他会不会想起我?   ·   那次挂断后,我跟郁盛断联了五年。五年里,我的生活里看似出现了新的变化,但实质上还是一成不变。   2011年上半年,段林安以笔试、面试第一的考上小学教师编制,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我刮目相看,学校给她分配了宿舍,九月份,她从我们的租处搬了出去。从此我一个人在那里住到研究生毕业,好在小黑一直健康,陪伴着我不至于我太孤单。2013年开学,我将转租到F大附近的单人公寓,因为走运考上了F大中文系的博,听他们说F大博士很难毕业,怎么也得四五年。我不怕这个,反倒有些期待,因为我对我的人生暂无规划和目标,要是能一直读下去也是好的。   带我的博导是个年过50的女教授,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想起了王缇钰,让人产生熟悉、亲切又有些酸涩的感觉。李教授形象很好,为人温柔,带我的那几年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平日里与我接触,不是鼓励就是肯定,使我有了一种我很优秀的错觉。加上易升回到上海工作,我们见过几次之后,我的自信心又增长了一个新的台阶。   14年暑假,借着安娜和雪梅陆续结婚的机会,我跟段林安去西南几个城市旅游了一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长途旅行。段林安工资高,赚了大钱,而我还是个“穷”学生,途中不免蹭吃蹭喝。回来之前发生了点小意外,我的手机被偷,不得不在当地买了个新的触屏机——韩/国某品牌最新款,价格昂贵,掏钱的时候我手都软了,段林安就嘲我:“直接刷卡呗,小拆二代。”   我对此不可否认。拆迁款下来后我还了姐姐看病剩下的债务,包括李毅良的那三万。三套房子拿到了,但我还没有机会回去转卖,其实我想在城郊重新盘一个小院子,仿照先前的样子过普通的农居生活——等我老了以后。然而S市发展非常快,等我年纪大了,老房子也就所剩无几,有的只是高价的别墅。我没有那心理承受能力经历第二次拆迁,中间反复奔波太折磨人了。   可是有总比没有好,那几套房子是我的退路。   我遗憾地说:“出来一趟血亏一个手机,等回去了把那只钢笔找出来,去卖个好价钱,帮你也换一个。”   段林安乐不思蜀:“好,我要买苹果!”   郁盛肯定想不到我真把他送我的钢笔卖了,拿去古玩店里,老板说成色很新,开价两万五千块。我一口成交,那是我人生第二次见到论万的现金。段林安只是嘴上厉害,等见到钱,她傻了:“你怎么真卖了呀?”   “给你换手机啊。”   她撇嘴:“我手机还很好用的,不用换。”   “大家都用触屏手机了,你还留着你的老古董干什么?”我犹记得那个广告同款的步步高音乐手机白色直板,她用了五六年。   “不用,我自己攒攒换。”   “不,我就要给你换。”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那么理直气壮,总觉得她对我很好,给她买什么都是应该的。在她生日时我准备了当年流行的iPhone5s,她打开盒子一看,惊喜得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卖钢笔剩下的钱基本上花在了我的阑尾炎微创手术和小黑的膀胱结石开腹手术上,我们在同一周遭殃,同一周挨了刀。   在我请假在家休养、三餐无法自理的那十天里,易升往我这儿跑了七八趟。有的时候我能从他身上看到李毅良的影子,忠诚,踏实,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脑子更灵活,有上进的思想。   我让他别来,他说我会饿死。   我说我不会饿死,我可以叫外卖。   “那哪儿成,别吃坏了肚子,到时候又得挨一刀。”   “呸呸呸,你诅咒我!”   他在厨房认真地搅和锅里的粥:“合理推测。”   我坐在沙发上抚摸小黑的肚皮:“耽误你工作,我会很内疚的。”   “你内疚什么?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么?” 第26章 我太想当然地把他的传统劣……   易升对我爱得直白大胆,又像家长那般包容和温柔,他先前就问过我好几次要不要在一起,我阑尾炎刀口彻底愈合后,我跟他说了“是”。   那么好的男人,我不能再错过,虽然他有一点大男子主义,喜欢管着我。   有了恋爱的点缀,我的生活像被忽然点亮的暗室。像我出身极其平凡、半生又无亲无故的人,想获得一段稳定的感情实属难上加难。他愿意欣赏我、接纳我,我无疑是感激的,沉溺在专一的宠爱中,我头脑都有点不清醒了。   这是真实的么?我配么?   我和易升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交往,那一年春节,他把我带回了家里。我起初的紧张、拘谨、不自信,在他父母的热情招待下一一化解。他父亲母亲都是教师,通达人性,了解到我的遭遇之后,对我格外怜惜。   易家收留我过了一整个春节,有亲戚朋友来访时,易升大方地向他们介绍我就是他的“天才博士女友”,他总是谬赞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看到他自豪的眼光时,不得不说,我是洋洋自得的。   “你是个能吃苦的好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你,希望你和易升在上海能好好发展,如果想要定居在那儿,我和孩子他爸也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易升母亲拉着我的手对我这么说。   我感动至极,未来的模样也有了雏形,我哪里还会不知足呢?于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对待易升,好好对待老人,好好工作,与那个最爱我的男人生儿育女。之前那些年那些痛苦的事,全都忘记吧,我的美好人生马上就要开始了。   春节结束后,易升开车带我回上海。易妈妈担心我营养不好,特意亲手打了谷物粉给我带上。上车后易升感叹:“我爸妈可把你当亲女儿了,我这做儿子的都比不上。”   “哪有,不都是一样的么!”   他导航地址是他的住处,位于他工作地上海文艺出版社附近,和我离得比较远。我问他要不要干脆和我一起住,反正过年也都在一起住过了。   他单手开着车,非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介意吗?你那里只有一个房间。”   “……不介意。”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种事情往往是男人提起居多,很少有女孩子主动要求同居。   他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等订婚之后再找个两居室。”   虽然他拒绝我时我有一些些失落,但他说到订婚,我立刻又高兴了:“你考虑得好远哦。”   “那当然啊。毛主席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他挑挑眉,“我这么正直的人,怎么能耍流/氓?”   “是是是,你最正直!”   他先把自己的行李扔回家去,然后把我送到我那里。段林安没有回老家,一个人在上海守着小黑,我怪内疚的。正好易升也在,我说请她吃饭,她毫不客气地点名要去吃全聚德烤鸭,没辙,说请就得请。   吃饭时她问起我们进展:“你家既然有心思结婚,租俩房子多浪费啊?住一起去呗,省下来的钱做什么不好?”   易升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问段林安怎么也问这个。他说:“我不喜欢婚前同居。不太负责任。”   “嘿呦,还要负责任啊,人都被你带回老家去了,这不板上钉钉的事儿么!”   “那不一样,小艾去我家是做客的。”   “不是去过日子的啊?”段林安笑得鸡/贼,可被她抓住了机会狠狠调侃我。   “你打住吧!不要欺负老实人!”我制止她道。   同居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段林安偶尔问起我们的进度和打算:“你真的想和他结婚?你不是不想结婚而且讨厌小孩的吗?”   我仔细思考后回答她:“看遇到什么人吧,对易升,我觉得值得的。”   “最好如此,你要是能幸福就好了。”   “我现在已经超级幸福啦。”   同年5月,我因为学校和社科院合作的课题研究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课题结束放了假,原本高度紧绷身体状态一下崩塌,感冒发烧连着来,六月中还没有见好。段林安说我免疫力低下,应该多锻炼,可我躺在床上哪儿能锻炼,只得按时吃药多喝热水。   有一天晚上易升过来看我情况,我没什么食欲,他亲自熬的粥也吃不下。莫名其妙想吃酸辣臭豆腐那种有滋有味的东西,易升不准我吃,我便悄悄让段林安去帮我买。她这个大嘴巴子,站在我床头大声道:“突然想吃臭豆腐?小艾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我一听,脸色发青,恨不得爬起来按住她的嘴:“你可别胡说,我们什么都没干,怎么会怀孕!”   “哈?”她回过头看了眼站在门边的易升,“当我没说,我出去了!”   “你这个朋友想象力挺丰富的。”易升短着粥坐在我床边。   “有的时候她行为比较夸张,你习惯就好。”   “嗯。”   他默默把粥吹得半温半凉,喂到我嘴边,我勉强吃了一口,便扭头不吃。   “你可真犟。”他笑我。   “是的,今天只想吃臭豆腐。”   “拿你没办法。”他放下碗,看着我问:“要不我们去领个证结婚吧?一起住方便照顾你。”   我愣住了,他在我生病的时候,向我求婚?   “额,你不是说先订婚?”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等不及了,还是直接结婚吧。”   没多久我感动的眼泪就滚了下来,我用力地抱住他:“嗯,都听你的。”   7月初我能活蹦乱跳,也不怕见风受寒了,他挑了个周末带我回了S市。他告诉父母我们准备结婚的事,大获支持,并且准备周一就去领证。易妈妈很高兴,到了晚间,说:“那我就不给你收拾客房了,你直接住阿升的屋吧?”   我见易升没有拒绝,便也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预感到会发生些什么,我的心理和生理也都做好了准备,但当易升即将开始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有过经验吗?”   我听不出他话里蕴含了什么情绪,我没有回答,他却一直在等我的答案。   “有过。”我说,“就一次。”   在那件事情上我不想瞒他——原本我可以跟他说没有过的。只要我坚持,再找个适当的理由,我就可以没有过。   但是我却说了实话。   一方面,我好奇他的反应;另一方面,我害怕撒谎,有第一个谎就会有第二个谎,有谎言就会有亏欠,我受不了心理上的煎熬。   “哦。”仅此一声,他将计生用品又放回抽屉里,“早点睡吧,明天要早起。”   “你,介意这个吗?”我看他背过身,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也像我一样直爽,没有为自己多解释:“是的,我介意。”   他不喜欢非处女,这是我最最失算的事。我太想当然地把他的传统劣根性剔除,把他当成了一个新世纪开放的男青年,自以为他会平等地看待任何形态的我。第二天我们当然没有去领证,易升早已找好了借口说有急事要赶回上海,我附和他说:“嗯,我也有急事。”我们就这么踏上了返程,一路无言。   我看得出他的惆怅和心灰意冷。想必他对我一定是有想法的,可能顾及我的自尊心吧,不多说也不多问。或者我应该给他一段时间再考虑一下,如果他真的无法接受,那么分手,我也无话可说。   到底这件事还是没能摆到明面上讲,我跟易升的感情就这么走向了灭亡。段林安问起原因,我实话实说,引得她义愤填膺:“他是不是有病?现在是21世纪,不是大/清/朝!哪儿还有人在意这些的?”   “我其实挺能理解这种心理的。”我说。   “你理解个屁?你理解什么不好你去理解一个有处/女情结的臭男人?”   “这是一种特属于爱情里的排他性和占有欲的表现。”我佯装理性地分析给她听,“80%的男性都有这种心理,我们恋爱过程中不可避免碰到这一类人,碰到了就必须面对啊。”   “凭什么我们要面对?一旦发现就立马踹了,他们当自己是什么好种啊?”   “这其实是病,好人也会得的。”   段林安被我气得嗓子冒烟:“就算是种精神疾病吧,他能不能去治?冷暴力分手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就因为你不是处/女他就可以断定你不是个好姑娘吗?你们之间的感情就可以烟消云散啦?哈哈,这年头的感情这么不值钱!”   “没有冷暴力,是我们双方默认的。反正感情还不够深,散了就散了。”   “夏艾,你不是也有病吧?还帮他说话?”   其他的话我便不说了。我心知肚明的是,他也很痛苦,他也舍不得,他心里那股拧巴的劲儿,这辈子都没法解开了。不敢和任何人讲,只能悄悄难受,我也如此。   与易升分手,我表面上处理得比谁都简单爽快,别人问起,我就以性格不合一语带过。可我还是觉得问心有愧,尤其每次想起他和他父母对我的好的时候。   因为除了那一点之外,他简直是完美的男友,错的是我,是我自己不争气,抓不住幸福一生的机会。   后来很久的一段时间,我陷入了病态的自责,一空下来想起之前的事情,就会对自己进行拷问:“我没有好好珍惜自己”、“我不够自爱”、“我的人生有了污点”之类的概念在我脑海中逐渐生成,甚至有了去做修补手术的想法。可是,即使重新包装,我也不再是从前单纯可爱的我了啊。   而且易升已经永远离开了,他和郁盛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27章 他曾经伤害我那么深,我却……   2015年的暑假我过得很颓废,窝在家里不是吃就是睡,盛夏过去,秋天来临之时,头皮开始发炎,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段林安带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除了作息不规律之外,脱发还与我的情绪有关,他给我开了几瓶廉价的维生素,还关照“家属”帮我调整心态。   我隔天就把留了七年多的长发剪成了七八公分的短发,这一散下来倒不显得有多稀疏了,方便好洗,一身轻松。   “你就是个作精。”段林安这么说我。   “是的,我就是。”我不否认,你奈我何?   “我妹妹要嫁人,过两天我就要回老家,吃喝拉撒你自己看着办。”   “啊?你妹妹?”我掰手指计算她妹妹的年龄,“才20岁啊!”   “20岁咋了?我们那儿都很早嫁人,十五六岁的也有,农村地区你控制不了。”   “可她不是还在读书么……”   “大专刚毕业,找的同班同学。”段林安不愁反而乐,“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除了我,其他都成家了,以后我只用给父母养老啦!”   “是啊,你解脱了。”我也同她一起松了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走,陪我出去逛一圈,难得回去一趟,我得给我妹子买点值钱的陪嫁。”   我心想段林安为了她一家老小真是操碎了心,前几年她哥哥结婚家里欠了一堆债,好不容易还完,妹妹出嫁还要给她准备嫁妆。心疼她的同时我也想起了我的姐姐,如果她还在世,必定也要给我准备一番的。出发前我盘点自己的首饰,加起来四五件,总价不超过一千块钱,基本上都是去旅游时买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要不我也去打个耳洞吧?”我摸着耳垂犹犹豫豫。   “你戴上耳钉像个非主流;戴上耳环像男扮女装,不伦不类。”   “我哪有!”   她对我的短发嫌弃到骨头里,三番四次说我像男人我都快听腻了。我哪里像?穿个T恤也不是飞机场啊,我起码有B杯,比她还大一个size!   我故作委屈:“你伤了我的心,要吃一顿火锅才能恢复。”   “还吃?你头发不要啦?!”   段林安给她妹妹买了一条价值9000块的金项链,那时金价两百出头,放到现在已经增值超70%。火锅还是吃了,爆辣的。   和段林安成为好朋友之后,我的口味变得越来越重,压力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酸辣。吃完一身汗,有种发泄的快/感。那天我被辣红了嘴从火锅店出来,鼓捣段林安买冰酸奶给我,她不肯,说冰火两重天铁定得窜稀。我拉着她的胳膊使劲甩她,像个耍赖皮的小孩:“买吧买吧,买上次那个加了香蕉和坚果的,在哪里来着?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不买不买!回去洗澡睡觉!”   “不行,必须买,我今天喝不到就睡不着,你看看我的嘴啊,都变成大香肠啦!”   万万没想到我卖力撒娇的场景被旁人看了去,段林安顿足,双眼落在不远处。我循着她的眼光张望,从商场一楼南门进来的男人,不是郁盛是谁?   五年不见,郁盛还是身姿挺拔、容光焕发。他身着一套剪裁贴身的正装,西装外套随意搭在空闲的右手上,精干的气息使我感到陌生却又抓人眼球。我不由得捂住口鼻,因为他看到了我们。他也不是一个人。   一位妆容精致、瘦削高挑的气质女孩紧跟他身侧,她穿一贴身的米白色蕾丝长裙和细高跟鞋,挽着他的左手步步向前,金黄色长发垂向他的肩头,裙摆摇曳生姿。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两人关系必然十分亲密无间。我的脑子倏地变成一团浆糊,还没来得及思考,段林安拉着我就往反方向走去:“酸奶在这边。”   “是郁盛?”我呆呆地问,为什么我还能见到他?   “你管他是谁。”   “他有女朋友了?”   “与你何干?”   慷慨的段老师给我买了一大桶冰镇的水果酸奶捞,拎着它坐上地铁被人围观时,我的精神是麻木的,因为思绪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幕珠联璧合里。   郁盛,原来也会谈恋爱。   回去之后,段林安要留宿,我不得不分半张床给她。两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谁都睡不着。   她让我别翻了。我说:“不翻难受。”   “我也难受。”   “你难受什么?”   她不说话,继续翻她的。   我的头皮告诉我不能再熬夜,但我到了凌晨两点还没有睡着,举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那时我们已经惯于用微信了,qq很少登录,除非有大文件需要传输的时候才会上去看一看。我登上qq看到黑名单里郁盛的河谷头像呈现灰色,心中不止萧条,各种背叛感也涌现出来。他曾经伤害我那么深,我却还是隐隐记挂着他,不管是因为是爱还是因为恨。   段林安走之前,跟我道了个歉,为了道这个歉她做了很久的前期铺垫,那几天状态不佳恐怕也是为了这件事。她郑重地说:“我跟郁盛撒了谎,6月份他打我电话问你新的手机号,我没给他,我还说你结婚了。”   我听完动了动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有女朋友,你们联系不联系,完全没有意义。”   “啊,”我点点头,很快接受了这样的阴错阳差,“是的。而且你也没说错,六月份我不就是在准备结婚嘛,哈哈。”   我送她检票进站:“回家好好玩一玩,等你回来。”   “行,你也好好的,回去吧。”   段林安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我眼里望着她,心中所想却是那天商场里见到的那个女孩。   我想这次偶遇应该会成为我人生中小小波澜的其中之一罢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要我们不再联系,那一瞥很快就会石沉大海。   博士期间我主攻文艺学,毕业要求必须在国内核心期刊发表3篇论文或者在权威期刊发表一篇论文。博三之前我已发表核心2篇,新学期开始时着手的那一篇本应该是两手准备,冲权威的同时保核心。巨大的学业压力使我没有闲暇时间关注外界其他人、其他事,我想博三毕业留校工作,赶紧赚钱买房,不想迷迷瞪瞪地读到博四博五去,所以每天忍受着学习的枯燥,一个字一个字往脑袋里念。   但我学着学着,老想起那两个人,郁盛和易升,想前者时总是很恨,想后者时充满了眼泪。   开学后我每天跑图书馆,F大图书馆资源不够用,就坐地铁去市立图书馆。有一天下着大雨,我独自一人去了上海图书馆,古籍阅览室在二楼,由于书目众多,图书管理员热心地指导我检索方法,正当我刚有些头绪,胡天胡地徘徊在高大的书架中时,忽有人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头平视,一件蓝白条子衬衫映入我的眼帘,再抬头,便是郁盛刚毅的脸了。   ——差点使我岔了气。   短期内的再重逢来得特别突然,我下意识退后了两步,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又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他面色明亮、不矜不伐地凝视着我,深黑的眸子里带着错综复杂的感情,让我不明白他感到意外还是欣喜——不过的确是那个人,那个令人看不透的人。   我又退后两步,习惯性将头发撩到耳后,可我已没有头发可以撩,多余的动作增添了一丝尴尬。鉴于环境特殊,我只能小声说:“真巧。”   他轻轻“嗯”一声:“带外国友人过来参观一下。”   我看到前台有个金发的老头正在跟图书管理员说些什么,非常热情的样子,在我这边我甚至能听到他高低起伏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是变了味的中文。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胡乱地指了个方向,“我先走一步。”   “等等!小艾,你还在读书吗?”他叫住我。   “读啊,为什么不读。”我半回头看着他。   他两手背在身后,笑笑:“挺好的。我已经毕业两年了。”   我不能说他毕业两年都没找过我我能做到完全无所谓,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早已变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陌生人。   “你结婚了?”他的目光落在我搭在书包肩带的左手上。   “不结婚怎么,你要找我结婚么。”我信口胡扯道。   他接得很快,笑意盎然:“也不是不行。”   “你很勉强。”我的目光又开始咄咄逼人了,在图书馆对“陌生人”发火之前,我决定规避这个意外的可能性,“我很忙,你自便吧。”   我的心情被影响后,再无心学习。只好背着书包迎着大雨空手而归。   晚上,我毫无意外地收到了郁盛的好友申请,由于我的微信号同qq号,不知是有人告密还是他歪打正着。我恐吓段林安:“你没出卖我吗?”   “我拿我的年终奖发誓,我没有。”   “暂且信你。”   “啊呀你别理他!有妇之夫你和他扯个屁?”   “不想扯,只不过,很好奇他想干什么。”   我这句显然是违心的。   下午他说的“也不是不行”,已然将我平静如湖面的心情搅得稀烂。有些人虽然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他在不在也不再重要,可一旦他出现在你面前时,过往陈旧或鲜明的爱恨都会重新浮出水面,快乐和辛酸的往事同样接踵而来,而你们之间的纠葛,也只会随着情感的复杂化而变得越来越多。他对我来说就是那样的。   因为我曾经喜欢他,太深太深了;我被他辜负,也太久太久了。 第28章 他在我脸上没能找到惊喜,……   我喜欢郁盛,远胜于喜欢易升,这是我在和易升接触时我对自己进行鞭笞后得出的结论。你们可能也发现了,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可以盖过对一个男人的喜爱,即使不爱他,我也差点嫁给他。值得庆幸的是,还好易升没有包容我,如当时真的结了婚,后面再遇见郁盛,大约会有精神出轨的可能。   ——因为郁盛即使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出现在我面前、重新得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我就心旌动摇了。   2015年秋天,段林安找到了新的伴侣,名叫彭柯,上海本地人。他是她学校的体育老师,为人敦实憨厚,不爱打嘴/炮,属于比较内向的类型,整体风貌与裴元截然不同。据说是段林安先追的彭柯,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本来就喜欢她,只是忍着没说出口,段林安告白的那天他们就直接在一起了。为此我起初很庆幸,因为她终于从上一段恋情走出来了,对爱情重新抱有了希望和热情,然而过犹不及,用现在的话说,我就是一个字,酸。   段林安平时一周至少有3天会来我住处玩,周末过来的几率高达95%,但是自从她谈恋爱之后,她就不怎么来了。我说她见色忘友第一名是也,她不否定,还继续冷落我。国庆长假期间,我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默默地刷着她和彭科同游大连的朋友圈,我偶尔会想起郁盛,想他会不会也与女友一起出游了,还好他不发朋友圈,以免我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又会扰了自己的心情。   跟小黑躺在家里的时光过得非常慢,才两天过去,我就已经有了度日如年之感。晚上我抚摸着小黑滑溜的后背,对猫谈琴道:“为什么我这么孤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孤独吗?”   小黑眯着眼,明明醒着却懒得瞧我,胡须微不可闻地抽了一下。   “坏小黑!”我拍在它背上,“你也不理我!”   这只高傲的小母猫飞快跳下床跑出了客厅,到阳台睡大觉去了,我叹了口气:“我还不如你会享受孤独。”   电视机里人声鼎沸,喧闹的场景在我面前一幕幕划过。每次看家庭剧我都会很难受,因为我羡慕那种人多事杂的家庭,虽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至少算是个家庭,他们彼此联系着、记挂着、扶持着,小打小闹或者大吵大闹都是拆不散的。姐姐活着的时候,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只要她在,我就会有安全感,我知道生活的归属在哪,我知道路该往哪里走,而现在呢,孑然一身,无以为家。   段林安忙着恋爱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连她这个朋友也没有了,我连小黑也没有了,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还能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和精神支撑吗?我还会有努力学习和生活的动力吗?我所见所闻,所喜所悲,再也没有了分享了人,那我的见闻和悲喜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人生将会变成一场虚空吧。   那一天还远吗?小黑终归要比我早走,而段林安,也会成为别人家庭中的一员,我应该早些习惯……   3号那天上午,我久睡不醒,睁眼时饿过了劲,爬起来一看手机5个未接电话。两个来自段林安,三个来自院里教授。我先回了教授的,他知道我留在上海无事可做,便给我布置了一堆临时任务。段林安再来跟我说她帮我买了礼物、回来的时候会带给我时,我已经没多大惊喜了。   “这么冷淡?你怎么了?”她狐疑的口气。   “没怎么啊,日常惆怅呗。”   “你有啥可惆怅的,找点事做啊!下午干嘛?”   “准备吃个泡面,然后收拾东西去学校,指导几个研究生学妹写论文。”   “哟,够敬业啊!那我请你吃个蒸鸡好了,泡面没营养。”   “这么远怎么请?”   “我给你点外卖啊!”   十二点,我果然收到一份清蒸鸡的外卖,小哥连砂锅一起送我,从外观看来就价值不菲。我拍了个照片给段林安:“这玩意儿太寡淡了,不好吃,酱料只给了一袋椒盐。”   “营养和好吃二选一,别要求太高!”   “我想等你回来请我吃火锅。”   “你上火好了吗?”   我摸摸嘴唇上的火泡:“暂时还没有。等你回来就好了。”   “行吧……你多喝热水。”   我心想这个女人怎么也开始“多喝热水”,莫不是徘徊在渣女边缘了,居然糊弄我!但我还是不敢说她,毕竟她是我唯一的好友,很珍贵的。   有工作也好,总比待在家跟小黑大眼瞪小眼强。我比约定时间早半个小时到了F大图书馆小组研究室,果然一个孩子都没来,空空荡荡只有我。我拉了凳子坐下,微信语音忽然响起来,吓得我赶紧关静音,解锁发现来语音的竟然是郁盛,我更吓了一跳。他,怎么会?   我出去瞧了一眼,没人注意到我,我便把门带上。一口气提到胸/口,正当我准备好嗓子准备接听时,他取消了语音。我跟他的对话框仅剩一个“对方已取消”,显得尴尬又突兀了。   能有什么事呢,我盯着手机出神。   因为一个电话,我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就想到他,想起手机,查看消息,一次次失望。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不就是一个没接到的电话么?没接到会怎么样,难不成少块肉?   哼!   下午五点半,几个学弟学妹们都乏了,产生厌学情绪,其中唯一的一个男孩还提议聚餐。我警告他们不要松懈:“十一过了就要交开题报告,你们到现在方向还没拎清,不能尽想着玩。”   “没有尽想着玩儿啊,我们已经苦学了三天,还没享受过假期。”一个学妹委屈道。   “是啊学姐,我们一起聚餐吧,难得吃个饭。”   “就是学姐,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我们得感谢一下你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这些小孩擅长撒娇和死缠烂打,拉着我的胳膊弯弯绕,把我拉出了图书馆。下馆子这种事万万不能做,我是要留校当老师的人,怎么能让学弟学妹请客。于是我退一步:“吃饭可以,只能去食堂,大家AA,不然不去。”   由于我态度过于强硬,他们只好依我。我们一行6人去了F大最好吃的食堂,准备点个烤鱼和麻辣香锅,正好我最近吃得寡淡,好歹也得吃点刺激的过过嘴瘾。   F大食堂到晚上10点都还会有很多人,更别说饭点,全是二十岁左右正能吃的年轻孩子。我已经26虚岁,战斗力没有他们强,只找了位置安静等待他们去各个窗口排队。等菜的期间,我又一次查看手机,没有郁盛的消息。   我对中午那个电话好奇极了,他究竟想跟我说什么?早说我就直接接了,搞那么些深呼吸作甚!   我懊恼地观察着郁盛的头像,那是一只端坐着的、耷拉着舌头的黑色柴犬,不知道是不是他养的,模样倒是中规中矩,有种正经的气质。不过一只狗狗长得正经做什么,应该可爱才对。   我点进去又退出来,把手机收好,扣在了桌面上。   这平凡的人生中,我没有碰到过很多巧合,但次次都与郁盛有关。比如学妹们端着菜兴奋地朝我走来,我笑着望过去时,郁盛就走在她的后边。   他见我笑,他便也笑。唇角微微上扬,充满了和煦的风度。我恍惚了眼,一定是想他想疯了,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可他却是一步步朝我又来,人群中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光彩,因为他气势极强,面带春风,我的眼里和心里,不自觉地,就只剩这个人了。   他怎么在这里,不免也太巧了!   我牵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只可赶紧敛住笑意,抽了张纸巾低头擦桌子。学妹们围过来,激动地说:“学姐,我们刚刚碰见帅哥了哟!”   “哦,哦。”我冷淡回应道。   学妹拱我的手肘,说:“哎呀学姐,你看一眼,真的很帅!”   “吃饭、吃饭。”我拿起筷子佯装看不见。   “诶诶帅哥来了——”   余光中出现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来了,直到利落的嗓音落在我正前方不远处。   我们坐的长方形餐桌,三人一排,他在我对面叫住了我:“夏艾,好巧啊。”   “学姐……”   我蓦然抬头,直视那双墨色的眸子:“是的。”   他在我脸上没能找到惊喜,我也没觉得这是真的“巧合”,基于中午那个电话,我严重怀疑他是在跟踪我,但我没有证据。可如果是跟踪,那他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的心情犹如搅拌机一般内容复杂。   “你们聚餐?”   “嗯。”   我亲眼见到这一众学妹对着郁盛表现出强烈的崇拜,出于作为学姐一贯肃静的态度,机打发他走:“你一个人来的么?赶紧吃饭去吧,马上到了高峰期排队更久。”   郁盛轻笑一声,不识相地问:“在座各位介意多双筷子吗?我是国际关系学院的学长,我叫郁盛。” 第29章 但我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   这顿饭没吃几口我就饱了,心不在焉地看着盘里的菜,郁盛与在座各位学弟学妹侃侃而谈,熟络的样子让我有些反感。   好不容易等到吃完,我收拾完残局催孩子们回图书馆,想着晚上加个班,没准能把他们的开题逼出来。郁盛不识时务地把我拉到一旁:“既然碰见了,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眼睛尖的学妹见状,赶忙与我撇清干系:“学姐你快去,我们学我们的,明天你放心检查我们作业!”   我心里确实想去,但觉得当着大家的面轻易答应他不是很妥当,反而更容易让他们怀疑我和郁盛之间的关系,刚刚在饭桌,那一个个机灵的小眼神已经把我们猜了个遍了。我轻轻抽回胳膊:“走去哪儿?”   “随便走走,散个步,我很久没回来,你就当陪陪我。”   他的话语不失亲昵,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一众怂恿之下,我只好跟着郁盛走。   这段时间,我与郁盛之间偶遇频发,有了前几次铺垫,我再与他一并走在F大湖边的林荫小道上,心理上已不再那么生疏。我踏在辅路的石板上,他走在主路,比我低一阶,我们的头顶灰白的路灯和暗黑的柳树。秋天的风比较凉了,我穿一衬衫外套,感到有冷气入侵了我的骨缝。   我们一步步向前缓慢移动。   他就在我身侧,挨着我,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他。可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以前的模样,或是跟在数学老师后面意气风发的样子,或是拎着水桶在我家院子四处碰壁的样子,年轻的他给了我更深刻的记忆,记忆里我对他仍有感情。现在他在我身边,我却说不出我对他还有什么感情。   我想找机会发泄倒是真的,委屈攒了多久了呢。   “你中午打电话我干嘛的?”我问。   “看到你了,在图书馆门口。”   “是吗,看到我进去了所以打给我?”   “后来想想你应该不能接电话,就取消了。”他语气很轻快,仿佛在提什么不足挂齿的事。   他的两只手半插在西装裤兜,脚步闲适,表情极其享受当下:“你看他们,年轻真好。”   我顺着他眼光的方向望去,不远处那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搂搂抱抱:“稀奇啥,现在放假,不放假的时候夜会的情侣更多。你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最后一句是嘲讽他。   “那你有吗?”他笑着问我。   “有啊。”我咬着牙,不迟疑作答。   “嗯,很羡慕。”   他说是这么说,鬼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也许他说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是瞎说的。我就不信在国外那么些年,他没有跟女孩在学校约过会!   “我们要散哪儿去?”我打了个冷颤,把衬衫外套裹紧,“湖边太冷了,换个地方。”   “换哪儿?小树林?”   我白他一眼:“哪来的小树林!”   “前面就有。”他用下巴指了指湖东头的凉亭,那边竹子生得密集:“去坐会儿吧。”   我心头梗着好几个石子,没有心思陪他去吹没有意义的凉风:“你找我散步,有什么话要说,就请直说。”   “去我车里吧。”   不知什么时候,郁盛换了辆7座的路虎,我坐上他的新车,他将车窗开出一道缝,带我开到隐蔽处。我见他车内一片光洁的黑色,没有任何装饰,也闻不出什么香水味。不像有女朋友。   “你闻什么?”   “闻闻有没有甲醛。”   “这车我买了一年了。”   “是吗。”   “而且甲醛无色无味。”   我点点头:“你要说什么?”   他看着我放置于膝盖的左手:“你没有结婚?”   “笑话,我要是结婚了,我能大半夜坐在其他男人的车里孤男寡女留人话柄?”   “奥,这样。”郁盛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然后握住我的左手。   我感知到他手心的热度传达到我的手背,左边手臂一下子起了无数鸡皮疙瘩。我下意识想缩回去,他却用力扣住。   “你干什么?知道我没有结婚就想轻/薄我?”   “我要是想轻/薄你,根本不管你结不结婚。”他理所当然地将我的手拉过去,放在手心揉着,心怀坦荡道,“有点怀念,叙叙旧情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正色道。   “为什么?你有男朋友?还是向谁签了卖/身契?”   “你有没有限度!”   “你又说这句话。之前我答不上来,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我有限度。”   “屁,你干的不是有限度的事。你明明……”   他低头吻我手背时,我的话窒在了声腔里。   “我明明?怎么不说下去?”他微微抬身,噙着一抹少见的坏笑,“哦,你想说我行为轻浮不懂得负责。”   “不是吗?”我冷静地看他怎么继续。   “是这样没错,不过是曾经,而不是现在。你说说,希望我怎么对你负责?”   他双眼在黑夜中露出幽暗的光,一半玩笑一半虔诚,我分不清他是否认真。   ——我的心理状态又回到了20岁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玩/弄我的心情。   “放在半个世纪前,你在睡我的时候就应该跟我结婚。”我拿出最后的傲气说道。   我的假设是基于不可能的事,自然也没指望他能实现后半句,我只是在提醒他,他满不在乎的背后,我有着别样的期盼,并且持续了这么多年。   “嗯,结啊。”他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我们都是自由人,有什么不能结的。”   “你……”我狠狠拽回自己的手,按摩痛处,“你还说你有限度。”   “我怎么没有?我不是提出对你负责的建议了么。”他收起之前的散漫,“莫非过了几年,你就改变了主意?你成了一个不需要别人负责的成熟女人。”   “你放屁!”我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言下的嘲讽,“你也知道已经过了几年,你觉得现在来弥补还有用吗?我问你要一个名分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说给不了我要的,现在你说给我就得受着?我凭什么绕着你转啊,我是你的卫星吗?你找到我就要和我吃饭,就要和我散步,就要带我上车,怎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你不愿意么?”   “呵……”我冷笑一声,“行,都是我自愿的,我自作自受。”   我别过脸去,各种情绪交织之下,我已经有些哽咽,但我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显得我很可怜似的。哪怕这一辈子我真的只能孤独终老,我也不会到他面前来博取同情。   “你的脾气还是跟读书的时候一样大。”   “你以为你变了多少?”我迅速呛回去。   郁盛将他那边车窗开了一半,外面微凉的气息卷进来,我又将衣衫扣紧。他朝着外面淡淡道:“前几年,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别说‘扔’,我不是物品,更不是你的物品。”   “你一定要在我煽情的时候这么横吗?”   我语塞,我斜斜地看着他,你这叫煽情?   “小艾,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没什么好反驳的,之前是我的错。在矛盾很深之前我们和解吧,实在不行,以后还能做个朋友。”   “我不缺朋友。”   “小艾——”   我想他内心一定非常无语。但我的想法已经正面侧面说了这么多次,他还不能懂吗?我根本不想和他做朋友。从一开始就不想。   哪怕退一步来说,也不想。我曾经想了那么多次,哪怕退一步做朋友也好,到事情摆到我面前,我又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   爱过的人,要怎么做朋友。   “和解……你知道因为你我错过了多少吗?”我永远不可能跟他提起易升,不可能和他提起易升和我分手的原因,那是隐藏在完好皮肤下的深层创伤,归根结底都是他郁盛带给我的!我讲不出这件事,就无法正面讨伐他,我的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怒火一上来就压不下去。   “那该怎么办呢,和解你不愿意,结婚你不愿意,干什么你都不愿意。”他宛若百般无奈。   “结婚是上街买菜那么容易的事么!”   我的音量将他震住,他茫然地看着我:“有那么难么?”   “你在说笑话吧。”我失望地摇摇头。   他从容地从车内收纳盒里取出钱包里的身份证:“你看到了吗?只要是工作日,只要你愿意。”   那张身份证只是在我面前虚晃了一眼,划过“上海”两个字。我把他的手推过去,避轻就重:“郁盛,你喜欢我吗?”   “你觉得呢?”   “我不要你反问我,你直接回答我,不说过去,就说现在,你喜欢我吗?”   我原以为他又要找别的茬儿弯弯绕,他却闭了闭眼:“喜欢,不可以吗?”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我退后贴在座椅上,不停地摇头:“不,我相信你不喜欢我。”   你甚至没有与我手牵手肩并肩,没有温暖地对我有说有笑过,但你对别的女人却是那样。我要怎么说服自己,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我?   “别跟我赌气,也别跟自己赌气。”他这么说。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想成一个没脑子不理智的人。”我拉开车门下去,关门时我冲着他:“你这个大骗子。” 第30章 我知道他就生活在周边并且乐……   郁盛毕业后从事什么行业什么工作,我不曾打听,但看似是个闲差,我甩脸色走后的一个月里,他隔三差五就会对我进行“问候”,在工作日,大白天,我正忙的时候。   问候内容并不复杂:书籍分享,音乐分享,天气分享,豆瓣杂文分享。他身上的直男气息愈演愈烈,导致我毫无回复的欲望。分享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这么大个人,网络这么发达,无处获得这些信息么?   我不得不变成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有天中午我从图书馆出来急着去教授办公室开会,但突然天降大雨我却没有带雨伞,正巧郁盛发消息过来说午后有阵雨,我一下子气坏了:“你好烦!我要拉黑你了!”   “难得你忍了这么久。”   “是,我忍无可忍,你马上闭嘴吧。”   我真想爆打他那可爱又不失庄重的狗头,鉴于时间紧迫,没时间再跟他牵扯,闭了手机冒雨直奔教学楼而去。   李教授这次约谈是针对我的论文,她觉得冲权威期刊的希望不大,并且指出我的弊病:太过于教条主义,主观能动性不足。她认为这些问题出于阅读量过少,我的所有引用局限于以文章主旨为核心的相关文献,如果能拓宽思路,结合现当代实际情况进行发散和主题升华可能会更好。阅读并不是一两日能成就的事,我读硕士和博士的这些年确实目光狭窄,脑子里填了太多的专业知识,而忽略了专业以外的东西——可惜时间不够用,光顾着专业以内就已经够我死大片脑细胞。   在阅读习惯和运动习惯的养成上,我远不及段林安,她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无功利性阅读和运动。这两项成了她人生碎片之一,少一片都无法拼凑。在我看电视的时候,她经常举着书躺在沙发上,眼睛在阅读,双腿还能踏空中自行车,为此我常常去戏弄她打断她,现在,我倒要去求着她带带我了……   11月的一个周末,我让她来我这里吃饭,此前一周她都没有来,我想她总会答应我了吧,特意提前准备好红烧大虾和梅菜扣肉。然而她还是不来,说话声音也闷闷的,不太对劲。   我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是不是彭柯对不起你?”   “你别乱说,彭柯挺好的。”她忙打断我,“是我家里。”   我默默给彭柯道了个歉,问:“家里怎么了?”   “我哥哥他得了急性白血病。”她无力道。   “你亲哥哥?”   “嗯,暑假我回去那会儿他就总是伤风感冒免疫力差,上周刚查出来,还是高危型的。”   “太突然了……”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我印象里,段林安的大哥一直都是身强体壮,能撑起半个家那样的存在,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病就病了。   “我也觉得很突然,那怎么办呢……我现在上班回不去,只能打钱回去,我跟他说了赶紧听医生的话进医院化疗,但他不肯,家里人都在劝他。”   “为什么不肯?他儿子只有几岁大,总不能没有爸爸!”   “站在他的立场又是另一种想法。看这个病需要很多的钱,无底洞,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我哥哥他很节俭的,平时工作起早摸黑,大钱却不花几个,我们那儿人都说他抠门……其实他对家里人很大方,凡是我嫂子和侄子想要的,他二话不说就买了,对我爸妈也是。他肯定是想让家里人过没有忧患的后半生,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咯咯噔噔不是滋味,当年我也曾经历过这一切。姐姐最终走得干干净净,所有一切都留给了我。   “我再等等看吧,再拖下去,其实没有住院的必要了。”   “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了吗?”   “是啊。”   命运对人的戏耍翻来覆去就那几样,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出身贫穷低微的人好像总是更容易因为一些变故而破碎。我后来才知道段林安的大哥14岁就进入社会,跟着装修队四处打拼了,她高中读了5年的费用都是大哥赚来的。后来装修队连续遇到投诉最终解散,他没有学历和人脉再找同行的工作,治好进了家附近的化工厂。那家化工厂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前两年一次爆炸,死了好几个人,多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他就是其中一个。活生生的年轻躯体,浸泡在有害气体和辐射之中多年,不生病也难啊。他的命运让人同情,见到段林安时,我就不由得心痛起来。   段林安工作不过四五年,在上海这座高消费的城市攒下的钱不算太多。但还是全部打了回去,她哥哥在家里人的劝说下含泪进仓,农历新年之前,医生为他安排了3次化疗。   我问她:“你要回去看看他吗?”   她说:“想啊,但我就怕他觉得对不起我。”   “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好累啊,小艾,我希望他不要在意钱,不要在意我,就像我十几岁的时候跟他哭着闹着坚决要把书读下去一样,他能不能狠狠心,也要求自己好好活下去啊……”   我环上她的脖子尽力安抚,能说的只有贫乏的一句:“没事,都会好的。”   12月中,上海第一次下了雪,那天气温零度上下,地表温度高,落雪并不能积攒起来,而且风刮得极大,窗缝里直钻进恶鬼的嘶吼。我跑去窗边看狂舞的那几缕,想起早些年的那个漫长的雪冬,心里头不免涩然。   我拍了好几张照片,想着挑一张发朋友圈吧,却感觉太随大流。但是很久没更新,实在不知道发什么,所以还是选了一张,配的是杜甫的《对雪》:“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你们肯定都能猜到我这一个只会读书的死脑筋为什么会算计朋友圈的发送频率和内容——因为我有点想郁盛了,我知道他就生活在周边并且乐意重新进入我的生活,我的心是踏实的;但他被我一唬就退,我又是不踏实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更让人焦灼。   在我放言要把他删了之后,他不找我了,而是用给我朋友圈点赞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上一次我发朋友圈分享一首歌时,他不仅点了赞,还评论说:“这不就是我之前发给过你的么,现在才听……”   我回复他:“是吗?我今天第一次见这首歌。”   我们两人之间都保有一定的高傲,绝不以卑微的方式去试探和讨好对方,即使是评论,你一句我一句也够了。   他这回说:“数月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同样出自《对雪》。可我明明发的是颔联,他却接尾联,还擅自改了一个字。我多回了一句呛他:“就你会抖机灵!”   “承让承让,你懂就好。”他大张其词。   我没再回他,不过多久,他来私聊我,问我到底懂没懂。   “我干嘛告诉你我懂了没?”我没好脸色。他这招数又酸又土不像话,但成功激起了我内心的波澜。   “拐弯抹角,看来是懂了。”   “你很烦,郁盛,为什么总是说一些废话,又不是做作业,需要你给我讲题。”   “以前做作业我也没给你讲过题。”   “……”   “因为你不需要,以及看不上。”   “你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   郁盛破天荒地发了个斗鸡眼的表情,然后问:“你这两个月在做什么?”   “学习。”   “除了学习呢?”   “没有其他的。”我没有耐心和他扯。   “那就好。”他牛头不对马嘴。   我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回复,他又问:“有时间出来一起吃个晚饭么?”   “我自己在家吃。”   “吃什么?”   “冰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你会做饭吗?”   “你说呢!”   “介意多一双筷子吗?”   “介意。”   “夏艾,你确定要一直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我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吗?你来过吗?”   “有什么就直说,不要绕弯子了。”   我估摸着他也快对我失去耐心了。上次我骂了他,但是没有骂完,最后一件没有一吐为快的事还憋在心里:“那个和你手拉手逛商场的女人是谁。”   “原来你在意这个。”   “没有在意,只不过被我撞见了,我总不能装作不知道,还单方面接受你的示好吧。夺人所爱不是我能干的事。”   “夺人所爱?谁是谁的爱?”   “你再给我岔题!”   “她是我们大使馆曾经接待过的一个瑞士籍华裔,我只不过带她去相馆拍照,她要与我亲密无间我也没办法,说到底,她是客人。”   “这么简单?”   “你要多复杂,她早就回瑞士去了。”   “话是你在说,我不得不信你。”   “是啊,不得不信我。”郁盛自嘲说,“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说句话‘不得不’被人相信的地步了?”   “问你自己。”   “所以你明白‘数月消息断,愁坐正书空’是什么意思了吗?”   见我不言语,他便自问自答:“是我很想你的意思。” 第31章 软弱和没有立场在我身上体……   我捉摸不透他的的态度,嘴上说想我,却没有什么实质行动。而且“想我”也仅仅只是“想我”而已,又不是爱我。时间一久,我有种恃宠而骄的趋势,你们看,我竟然产生了让他说出“爱我”的渴望。   “所以呢?”我问。   “没有所以。”   他忽而的冷漠无端引起了我内心的震动,我激烈道:“那你说了有什么意思!”   “很多话说出来是不需要有意思的。你骂我的时候,我也没来反问你有没有意思啊。”   “你……”   “你总是容易恼羞成怒。”   “我没有。”   “我穿过屏幕看到了,你有。”   我想把他的嘴拍上:“你有毛病吧!谁再跟你说话谁就是狗!”   “是吗……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总是用狗来下赌注,狗狗不是很可爱的动物么?”   “你管我?”   “你看,你是狗。”   “……”   “哈哈哈,开玩笑的。”他发了个笑哭的表情。   我冷着脸,很好笑吗?   “我错了,我是狗,行了吧。”屏幕上缓缓飘来一句。   “天大地大的郁盛也有认错的一天?”我无情嘲讽。   “不认错的话就要失去你了。”   他这话说得不错,但是太过肉麻,我没法接。   “你从没得到过我。”我反驳他说。   “……就算是吧,那,我还有机会吗?”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气急败坏:“怎么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有话可接!”   “可能因为我有语言的智慧?”   “你变了。”   “变得如何?”   “油嘴滑舌。”   “跟裴元学的,我发现他社会适应性很强,因为他善于交际和沟通,人情练达方可左右逢源。”   “能不能别用褒义词。”我暂且还没忘记之前他说话那些捶我心门的混账话,他和段林安分手也是活该。   “并不完全是。”   “我不想提他。”   “他也变了。”   “与我何干呐?”   “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让你们和解,他是有错,为此持续忏悔中。”   “你搞笑嘞,我和你尚且没有和解,他又算什么。”   “我也一直在忏悔中……”大哭的表情紧随其后。   “得了吧。”   “真的,小艾,我很抱歉。”   “感觉不到……”   “要怎么样你才能感觉到?要我到你耳边去说?”   “你有毛病!”   “你这样我很为难,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上次说的,还作数么?”   “我说的所有一切都作数。”   “你不问问我指的是哪个?”   “凡是我答应你的,都作数。”   “我能相信你吗?”   “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不会再放你走了,给我个机会吧,小艾。”   “给你个机会,你想做好人。郁盛,你看过无间道吗?”   “没有,是什么梗?”   “没看过的话,我不介意再陪你看一次。”   我跟郁盛开始重逢后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私人影院,他订了双人vip套房,选片就是《无间道》。他那会儿没有明白,我愿意跟他出来看电影的大前提,是我对过去的事已渐渐释然,我对他的记恨也随着他的百般示好淡却了。软弱和没有立场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爱的人,我招架不住他对我的任何攻势,光是看见他对我有热情,我就难以自持。   我们坐在按摩床上一边吃爆米花一边讨论剧情,看到电影的高潮,终于迎来那段刘德华饰演的反派与梁朝伟饰演的正派的经典对白:   “以前是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对不起,我是警察。”   我嫌弃地看着若有所思的郁盛:“这么有名的港片你都没看过,你在干什么?”   “学习。”   “放屁。”   “小姑娘别开口闭口就是脏话。”   “我这脏话只针对你。”   郁盛并不深究,一人独自沉浸在剧情里,看完片尾还不起身,我催他走时,他倏地牵住我的手心:“小艾,我以前是真的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吗?”   他当时的神色像极了那只黑色柴犬,忠诚正直十分可靠。而他随机应变的台词又很好笑,我问:“你头像那只狗,是你自己养的吗?”   “是……”   “你俩很像,你知道吗?”   “我……”他不明所以,倒又有点小黑犯错时被我教训的样子了。   我也拉住他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吃你最爱的肯德基。”   我们终于可以敞开心扉畅谈这些年的变化。原来他从欧洲回来就进入了瑞士驻华大使馆,主要负责口译和秘书的工作,偶尔接待外宾时会很忙,平时比较清闲朝九晚五。我想他这般也算专业对口,没白学一场,但是他对于自己的工作,谈起时却没有什么激情。   “你不喜欢?”我问他。   “介于我父亲的理想,他想让我成为一名外交官,只是他单方面想。”他苦笑说。   “我以为是你自己钟意这一行,因为你学起来很积极。”   “如你所见,我学什么都挺积极的。”   “那倒也是。”   “我父亲强制要求的一切,我都没法轻易接受,但以我的本事,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他出生年代较早,所受的教育非常传统,又有资本和官僚主义穿透其中,我从小谨遵他的指示做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违背,他一定会拿我的哥哥和母亲出气,而我哥哥和母亲又是很懦弱的人,更不知道反抗,为我承受了很多气……和打骂。”   “天呐,他为什么要这样……”我捂住了嘴。   “性格吧。有些人生来就是帝王,但我不想当太子。”   他谈起父亲时,我在他脸上见到前所未有的暗淡。此前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到过父亲,我也未设想过他处于一个什么样水深火热的家庭环境。我能从他口中的描述来体会他的难处,但对他自己而言是难以恢复的伤口,这样的创伤我曾以不同的形式体会过数次。然而终究不同。   活人在世,和不能说话的死人,对亲人来说是完全两样的存在感。   “这两年稍微好一些,他糖尿病加重,前年做了截肢,行动上不方便,我们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再者,我通过人才引进落户在上海,不在他的政/治圈内,工作上也难以插手。”   “他多大年纪了?”   “和我妈一样,72。我大哥比我大20岁。”   我胸口发凉,听他提到哥哥,想起我姐姐甚至还为他哥哥生过孩子的事,忽觉我们之间的爱情煞为艰难。如果没有之前的联系那该多好……可如果没有之前的联系,又怎么会有现在的联系?   “此前我并没有反抗的力量,因为他高高在上,掌握整个家族的命运。但是这种局面总会有扭转的时候。他身体每况愈下,折腾不动了,后生的事情没有心力管束,我离我想要的自由也就越来越近。”   “你想要的自由,是指……”   “没有他。”   我为他惊世骇俗的发言大吃一惊的同时,却又觉得相当理解。他离他想要的自由确实是很近了,而且,他能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之间一定还存在我不知道的更深层面的芥蒂。   很多事情,不是简单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能概括的。   “吓到你了。”他抿唇微笑。   我惊觉他不露感情的微笑是他自保的方式,在无人察觉的时候,他用微笑掩盖了内心一切的痛苦和愤懑。   “没有,你愿意跟你说这些,我很高兴……”我的语言干硬乏力,甚至还说错了话,“对不起,我不是说我很高兴……”   “我懂你的意思,小艾。”   挑不忙的日子,他带我去看了他在上海的家——位于淮海公园附近一栋保存完好的2层小洋楼。   小洋楼面积不大,占地仅仅70多平,外观和构造维持着上世纪的风格。包括10平米左右的入户花园,楼的主体都是暗红色的清水墙砖,院外是窄窄的弄堂,窄到一辆私家车都通不过。他带我进院子,向我介绍阿财,那只气质绝佳的小黑柴犬第一眼见到我就狂吠不止。   郁盛把他赶进院子角落的小屋里去,并警告说:“阿财,不准凶客人!”   阿财倒是吃这一套,乖乖退回自己的小屋里,呜咽两声佯装反抗。郁盛拍拍它的脑袋,回头看我,我说它很可爱。   “随主人的。”   “嗯。”   推开小楼气质不符的精钢防盗大门,他邀请我进去:“愣着干嘛?换鞋,我特地给你准备了新的拖鞋。”   我看着他从鞋柜里取出的那双黑色猫猫头拖鞋笑了:“没想到你心思很细嘛。”   “哼哼,进来吧,我给你倒咖啡。”   小楼内的装饰简约中透着奢华,想来郁盛大户人家,能在上海买房,定不会在装修上省钱。我去的时候是下午,由于朝西处有其它小院遮挡,一楼光线不是很好,我只在一楼见到了厨房、书房,卫生间和会客茶室。他带我上楼,楼上明亮通透,有客厅、和2个卧室,主卧带着内卫,就在西侧。   若光看一楼和二楼,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他引我向阁楼的晾台,晾台朝北对着马路,马路对面就是公园。我见到他在晾台布了阳伞和茶座,兴头上来不禁问:“可以在这里吃露天火锅吗?”   他悄悄从侧边搂住我的腰,亲热地说,“那,现在我用火锅招待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第32章 他经过三干河开得很快,好……   自打老家拆迁后,我与郭婶一家少有联系,只在年节时问候一声是否安好。12月中旬,她打电话过来问我近况,我自觉不妙,寒暄几句后得知了我曾经的姐夫李毅良突发脑溢血在家中死亡的消息。   他走时年纪不过五十,正值壮年。惊愕与惋惜瞬时间席卷了我的胸腔,我断断续续问她:“什么时候?这两天吗?白事有没有办了?我马上买票回去。”   “唉,昨天已经出殡了。”   “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不知道。”   “我也是去他那里买水果,那边商户跟我说的。他那大姐你也知道,常年吃斋念佛,最怕麻烦别人,真没想到她没有联系你。”   “郭婶,谢谢你告诉我。”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两天我请假回去一趟,再怎么说他和我姐姐有过一段姻缘,我不回去不合适。”   “好,你注意休息,好好照顾自己,常回来看看。”   我火速安排好学校的事宜,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老家。段林安在我火急火燎的时候来我家找我,见状还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要连夜卷铺盖跑路。   “我姐夫去世了。”我告诉她。   ——其实我不该告诉她这件事,她大哥在病中,对生死这些问题正是敏感的时候。可我的嘴比脑子转得更快一些。   “啊,是吗。那你赶紧走吧,我来你这儿住两天,帮你看小黑。”   “两天应该不止,要四五天。”   “行。票买了吗?”   “明天上午九点的高铁票。”   “不赶吧?”   “不赶。”   我看了眼趴在沙发上迷瞪着眼睛的小黑,心想它年纪也到了需要人照看晚年的地步。我提醒段林安别忘了给它吃肉罐头,她欣然应下,并保证不会让它缺斤少两。看到了太多的生死,我对身边现存的一切都格外爱惜和不舍,尤其是这活了十岁多的小黑。   那会儿郁盛已经成为我的男友,我跟他说完这件事,他坚持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去,说我一个人不安全,回去跑来跑去又没有住处,行动会多有不便。我在电话里问他:“你真的有空么?不要为了我这一点小事耽误你手头的工作。”   “我手头没有工作,等会儿打电话跟领导说一声就行。”   “等等,郁盛。”   “怎么了?”   “我知道你不爱这行,但也别懈怠了。”   “我明白,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接你。”   “原本买了明天九点的高铁票,你要是来……”   我话说到一半,就被他强势打断:“我十点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吃完就走。”   “好。”   第二天是周五,段林安上班去了,郁盛踩着点来到我楼下。这两年小区管理严格,进口必须指纹识别,我不得不下去接他。房子在五楼,我踏着拖鞋噼里啪啦跑下去,他见到我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大冬天穿着凉拖,不怕得风湿骨病?”   我的确冷得直跺脚:“随手拿的鞋,你快上来,我锅里还在煮东西。”   他无奈的眼光被我甩在身后,因为我又噼里啪啦一口气爬到了五楼,小黑蹲在未关紧的门缝贼眉鼠眼张望着,见我回来,轻缓地叫了一长声。我摸它脑袋:“等会儿你哥哥就来了。”   “谁哥哥?”郁盛紧跟我身后:“你说这只丑丑的小黑猫吗?”   小黑见到生人一下子蹿到屋里,躲进沙发底下不见踪影,我嗔怪道:“干嘛说人家丑啊!”   “你在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我将郁盛领进门,屋里暖气开得很旺,因为上海的冬天尤其湿寒严重。这人见到门背后有衣架,脱起大衣来倒是很利索,我帮了他一把:“也好,不然放沙发上很快就会粘满小黑的毛。”   他高级的羊毛大衣仍有静电,我在他毛衣上拍了拍,手心感到格外的温暖:“你这么热吗?”   “爬五楼,当然热。”他抖抖毛衣散去一些热气,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抗议,他瘪嘴:“我饿了。”   “啊,我做了黄焖鸡腿。”   郁盛随我来到狭小的厨房间,我掀开砂锅给他瞧。他单手拨开雾气深吸一口:“很香,不过不是鸡腿,你这是鸡翅根。”   “禁止较真!”   “奥,饭在哪儿,我要吃鸡翅根盖饭。”他的口味一如既往的幼稚。   “外面餐桌上,电饭锅自己盛。”   我又顺手做了个简单的紫菜蛋花汤作清口暖身用,当他自觉布桌拿好碗筷、我和郁盛面对面坐下对着这一菜一汤时,我猛地发觉我和他之间有点过日子的氛围了。既新鲜,又仿佛历久弥新。   “吃吧。”我说。   “奥,谢谢。”他还跟我客气上了,“你先吃第一口。”   “干嘛?怕我下毒?”我斜着眼吃了块黄焖鸡腿里的香菇,“怕我下毒就别吃。”   “做饭的人吃第一口是应该的,我这种游手好闲打酱油的,怎么能抢先。”   我心想他说的也对,并仔细回想一番过去每一次与他同桌吃饭的场景,他似乎都没有先动过筷子。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他用血泪换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小时候在家里,若是比尊敬的长辈或者客人早动一分,那是要挨一顿打的。   我对自己的手艺深信不疑,郁盛吃了也连连称好:“比外卖强太多了。”   “你天天吃外卖?”   “黄焖鸡点过几次。”   小黑闻了味,从沙发底下钻出来。陌生人对它没有威胁,它便跳上空凳子端坐着,双眼会神直视餐桌,直白地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它能啃骨头么?”   “小时候做野猫的时候可以,现在它是一只宠物猫。”   郁盛理解地点点头:“进了围城别无他法。”   “是啊,围城里的猫之所以能比野猫活得更久,必定是要牺牲一些的。”   “我们走的时候谁喂它?你有没有买自动喂粮喂水机?”   “哇,你对我养猫的要求也太高了吧!我自己都用不上全自动。”   “那……”   “林安姐过来住几天。”   “啊,原来如此。”他埋头吃饭,过了一会儿说,“我拜托了裴元帮我遛狗。”   “他也在上海?”我漫不经心随便一问。   “一直在,开了家本帮菜中餐厅,评分还不错。”   “开餐厅,不像他的作风。”   “他的作风像做什么?”   “酒吧,桌球厅,网吧之类。”   “你还别说,真挺适合的。”郁盛笑得灿烂。   也许是跟郁盛重修旧好的缘故,我好像没那么讨厌裴元了,所谓爱屋及乌,我并不能做到同时喜欢裴元,但是不讨厌他还是可以的。   “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了。”郁盛说。   “我知道你会告诉他。”因为他除了裴元再无其他朋友。就像我除了段林安也再没有其他朋友一样。   “段林安呢,她知道吗?”   “知道。”   “看来他们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一样的,知情,但不表态。”   我面露苦涩:“是吧,往最坏处想,不反对就是好的。”   “他们没权利反对我们。”郁盛放下碗筷,“吃好了吗?我去收拾。”   “好的。”   吃完饭休息了会儿,我与小黑道别,踏上了回S市的旅途。上次来是夏天的时候,我坐着易升的车,回S市时激动和期待的心情,以及从S市回上海时失望乃至绝望的心情,似乎还新鲜堂堂,宛若昨天。我呆呆地看车窗外高速路上疾驰的车影,心想我的前26年人生也如白驹过隙一般迅疾。出发前我尚且还能与郁盛说笑,可上了车,心情就压抑了许多,我们一路开车一路听音乐,谁都不提故乡的一二事。   S市变化太大,直通上海的公路又开出来一条,这样我们从上海回家乡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高速路穿城而过,路过一干、二干、三干河。他经过三干河开得很快,好像不想久留,我知道他一定是顾及我的心情,因为这条河埋葬了我全部的家人,河里有我前半生所爱所恨的灵魂。   郁盛说要找个酒店安顿下,我茫然地点头。现在会儿只能听他的,因为我已经在为了去姐夫家而感到紧张了。我一直对他内心有愧,当年期盼他娶我姐姐,也不过是为了我一己私心罢了,在他和我们这个家牵扯的那短暂一两年里,他没有落得一丝半点的好处,无论哪个方面都是。   他确定十分爱我姐姐,而我姐姐却是为了圆我的梦。   我很害怕,也许一进到他家门,一想到过去发生的种种,我就会疯狂地流泪。但是为什么才刚刚进酒店,我就已经想流泪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家乡的空气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你知道出处吗?”郁盛问我。   “高中政治书,客观唯心主义。”   “不是说这个。”他不听我打岔。   “所以是什么出处?”我有点麻木。   他把提前准备好的厚厚的白信封塞在我手中,说:“有人忧愁‘人皆有兄弟,他独亡’,便有人劝慰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我不明白,不想听……”   郁盛见我形容萧条,便摆正我的肩膀,认真道:“生死之事人力不可挽回,我们只能尽人事。小艾,过去的事情不必沉湎,做我们该做的,凡事向前看。” 第33章 那几天我在S市惶然无措……   我去到李毅良家中,简朴的二居室已恢复了往日的整洁,让人看不出办过丧事的模样。朝西的小开间里弥漫出香烛味,他的大姐李月红带我们给他烧了一炷香。   我看着他的遗照,心中万分悲凉,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也不知这香最终是烧给了谁去,能不能将亲人的寄托带入往生之门。   回到客厅时,李月红热情地招待我们坐下,端茶倒水,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神色,与数分钟之前的凝重全然不同,我很迷惑地与郁盛对视一眼,他小幅摇摇头:“没事的。”   李月红大姐年岁超过六十,花白了半头。她干燥肿胀的手拉上了我的,亲切地说:“小艾,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我心想与这位姐姐相见还是八年前我亲姐姐离世的时候,那会儿我十几岁,才没上大学多久,确实还是个稚嫩的孩子,人情世故一点不通,甚至没有跟她打过几次招呼。这几年受学习和工作蹉跎,久不回乡,他们觉得我变化大也很正常。她仍对我保持着善意,我感念地点点头。   “我弟弟在世的时候,总是提起你,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读书,在我们眼里呀,你跟我们的孩子是一样的。”   “谢谢姐姐。我在外面很好,这么久不回来,是我的错……”   “能过来就好。”   她看向郁盛:“小伙子,你也坐。我给你们准备点午饭,你们吃过再走。”   “不用麻烦了,我们……”   “不麻烦,不麻烦。”   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一个失去最后家人的女人,和我一样的女人。   李月红去旧厨房中忙碌,我和郁盛在客室转了一圈。   客厅装饰已经消损多年,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泛黄严重,起泡的墙面上挂着一些老照片,有李毅良姐弟的,也有我们姐妹的,很久之前就挂着了。我看见茶几上摆着姐姐姐夫生前拍的简单的“结婚照”,姐姐坐在水果店收银台上举着手比“耶”的姿势把我的记忆拉回了九年前,那会儿她真的幸福过。   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郁盛抚上我的肩,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我离开家的时候,姐夫打电话过来,问我还回不回来S市,我心肠硬得很,说不想再回,他说好,让我在外面好好过……早知道会这样,我何必要那么决绝地与他们断了联系,到头来后悔的还是我。”我抽了张纸擦去多余的鼻涕,可是怎么也擦不完,“我以为我走了,以前的人和事就不复存在了,没有什么还能触动到我,但是呢……”   郁盛无声地把我拥进怀里:“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终于在他胸前呜咽出声。李月红始终没有走出厨房,我们各有各的痛。   午餐是简单的斋菜,她做了红烧豆腐和韭黄炒蛋,一锅西红柿鸡蛋汤是郁盛喜欢的,我们满足地饱餐一顿后,再次迎来离别的时刻。   我的眼睛肿胀但已落不下眼泪,这是万幸,免得我再大姐面前绷不住情绪从而引起她的连锁反应。她去里屋给我准备一同带走的东西,我也将白色信封悄悄放在了她常坐着念经的那张樱桃木矮凳上。   她急匆匆从姐夫曾用的卧室出来,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看那色泽我以为是上世纪某个年份的旧物,接过一看确实摄于2008年底,姐姐住在疗养院的时候。相片上我推着轮椅,姐姐快乐地笑着,我也快乐地笑着。   我的双手近乎颤抖。   “这个是我弟弟最喜欢的照片,现在你拿着。我弟弟他不会说话,我也不会表达,有的时候我看着他拿着照片摸索,想劝他,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怎么说出口。你把照片带走吧,带走之后,不要再回来了。”   “姐……”   “听姐的,出去吧,别再回来了。”她笑得眼睛挤在鱼尾纹里,连浑浊的眼白我也看不见了。   她按下我的手,让我把东西收好,我咬住嘴唇,不再说任何反驳的话。   “小伙子,好好照顾小艾。她只剩一个人了。”临行前,她对郁盛叮嘱道。   我们于午后回到车里,车内被太阳晒得温度很高,可我心里却好像有冰川流过。我是一个人,她何尝又不是孤身?在上海这个繁华又复杂的城市,我见过了太多太多心口不一、两面三刀的人,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留不下一丝半点的影响;而所有对我好的,充满一腔热情的人,却留在了我百般逃离的S市。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离开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在S市,三干河,以及曾经住过却又消失了的村子,哪儿都没有我确定的归处。   “现在去哪儿?”郁盛发动车子,他是真心想要逗我开心的,可他笑的样子,太僵硬了。   “我要去卖房子。”   我们在S市待到周一,所有手续办完,已经下午五点。天一变黑,我就觉得紧张,这里没有再多的安全感,我心里急急想回上海,郁盛却有事耽搁了半天——他母亲知道他回S市的消息,他被家里叫回去吃饭了。   他把我送回酒店时再三向我确认:“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用同一个理由拒绝了他三次。他没有反问我为什么没准备好,只是送我上楼,给我订好晚饭,然后监督我趁热吃上。向我保证说:“我八点就回来,你倒计时,我绝对一分不差,好吗?”   “你干嘛这么严肃,我不管你的,随便你几点回来。”   可事实是吃完晚饭,我就已经在倒数了。   那几天我在S市惶然无措,心理上很依赖郁盛的。他是那么坚实可靠,只要他在我身边,我的呼吸都会极顺畅。我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流水账似的向段林安汇报这几天奔走的事宜,然后佯装不在意地嘟囔一句:“这郁盛怎么还不回来。”   好像一说出来,我就痛快得多。   “他做什么去了,没在你身边吗。”   “回家吃饭,家宴。”我特地用一“宴”字来彰显他家的排场,光是催他回去的电话,我亲耳听到的就有五六个。   “你怎么不去?”   “不想去。”   “为什么?”   “总觉得很复杂。”   “复杂也是要面对的。”   “你怎么回事,还劝起我来了?”   她不否认:“不然拖着,拖到你三十岁?”   我一想:“你说得也对,明后年郁盛就虚三十了,我们年纪都大了。”   “我正好三十。”   我诚心诚意道了个歉:“对不起,林安姐,我收回后半句。”   “话说回来,郁盛家里到底什么来路,以前听裴元说起过一两次,那时总以为他是在吹牛。”   “他爸爸以前是S市一把手,退休前在省里身居要职。”有名的人,只要稍微搜一下名字,他的履历从20岁开始都会清清楚楚地挂在网页上。   第一次看到词条的时候我和段林安一样震惊,因为超乎想象的部分实在太多。高中和大学时期,我还以为他父亲在厉害顶多不过是县里叫得出名字的官罢了,现在想想,我就像个井底之蛙,这辈子接触过最大的官是F大校长,他在教育部担任了一个中等官职,再往上,便无其他。   “行路难,畏途巉岩不可攀。”   “谁说不是。”   等到八点,郁盛还没有回来,微信一条消息也没有。我有种隐约的担忧,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可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因为他是一个守时的人,超过了时间还不打电话知会我,一定是有其它原因的。   可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还了无牵挂呢?   我艰难地熬了半小时,看到墙上时钟跳到八点半整,小心翼翼地拨打他的电话,刚“嘟”了两下,大门解锁,郁盛黑压压的人影缓慢移动进来。   他低着头,阴气沉沉。   “你回来了。”我喜气不减。   “嗯,回来了。”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面,背着我脱下大衣,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帮他把衣服挂好,我好奇极了,他怎么晚了半个小时,为什么回来了又不看我。   “郁盛,你……”   “我去洗澡。”他消失在卫生间尽头。   我在套间里走来走去,越琢磨越郁闷,越琢磨越不安,等他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我闲逛似的迎上去,问:“晚饭好吃吗?吃了点啥?”   他不说话,并把我甩在身后,自顾倒到了床上去。我很快就发现我问的问题是致命的,并且充满了讽刺,因为我坐在他身边强行捧起他的脸时,我摸到他的脸火辣辣的,很不正常。   “你怎么了,郁盛,你的脸很烫。”   “我没事,有点热。”他掰开我的手,滚到另一边去。   我再傻也能察觉出他的逃避,又挪到他身边,担心地问:“你发烧了,是不是不舒服啊?你让我摸摸。”   “别了……”   他扯开我的手。此时他背对着我弓着身体,宛若一个巨大的婴儿蜷缩着。我俯身用我的脸去贴他的,感觉不出有何热度,可刚刚的滚烫之感分明还指尖还没褪去,总不是我的错觉吧?   “你让我看看你的脸。”我极力展现着自己的温柔,企图诱哄他。   他不动作,呼吸很重。我只好抱着他趴了很久很久,也蹭了他很久很久。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哭了,眼泪滴在他耳根,他一震,便要坐起来看我。   我才看到他右脸的巴掌印,通红又立体,我惊愕之余,他的唇角颤抖,说了声没事,但这热络的红巴掌却像是直直地扇进了我的心里——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没事? 第34章 我爱你,阿盛,我什么都愿……   郁盛本就是一个不太愿意流露负面情绪的男人。不论我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言。   我只好作罢。不过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改掉他用沉默进行发泄的坏习惯。   前几夜我抱着他睡,这天换我将他置于怀中,我摸索他的脖颈和极短的发丝,宁静的夜晚恢复太平,仅有指尖酥酥麻麻。我观察他的睡颜,他睡着时踏实安稳,呼吸几乎不可闻,一只手将我的腰紧紧搂着,半张受伤的脸正对我胸/前,生怕我半夜跑了似的。他不知道,要说离开,我比他更舍不得,而且我对他的爱,完全大过于心疼。   周一上午,我们收拾行装重返上海,昨天的事有如一场噩梦,随着郁盛脸上伤痕的褪去而烟消云散。回去的路上我计算自己的家当,回来这一趟,我把所有的物产兑换成人民币,房子卖得急,多少有些亏损,但比起前些年的穷困潦倒,我已经相当满足了。郁盛问我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我说我也具备人才引进资格,想买自己的房子安顿在上海,他不置可否:“你怎么高兴就怎么做吧。”   我这一招置换进行得太迟,如果早在刚分到拆迁房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把房子卖了,也许还能在上海挑到更大更好的房子,九年过去房价涨了快一倍,凭我现在的实力,只能买个四十平的老破小。   说这些懊恼的话显然无用,回了上海,我第一时间找了中介公司看房,一周后相中一间30平的复式住宅,价格与我实力匹配,只不过位置远了些,靠近海边。郁盛觉得既然我不介意位置,不如在沿边乡镇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农家院子,价格便宜面积又大,很适合养老用。   我说养老想得太远,而且那些房子多半破损老旧,重新装修要花大代价,有没有产证和学区还不一定,我可不想为了种几棵菜、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而费那么多力气。   “你考虑学区做什么,我没有学区吗?”   “……”   “你很急着搬新家吗?”   “那倒也没有。”   “那就慢慢来。装修的钱会有的,时间也会有的,等过了几年,你又重新喜欢上种菜也不一定。”郁盛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有个院子挺有意思,住在乡下不代表没有生活的品质。”   他这么一说,我下定决心异常迅速,年前抓紧看房,最后房子买在老港,全部积蓄都花了出去。这栋老屋占地约一百平,院子占二十平,上下两层,坐北朝南,规制与南方常见的民宅大致相同。令我很快乐的是它建于1992年,比我出生还晚两年,我顿时觉得它不老了。原主人把屋内家具搬空,空空荡荡适合动工,我想我手里没什么余钱,装修房子恐怕真的得等我工作攒上些时日。   但是有了房子比有钱更踏实,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十二月底,郁盛叫我去他家里住几天过元旦,顺便庆祝买房。我终于可以把在顶楼吃火锅的想法付诸行动。那天我们采购了许多新鲜食材,由于郁盛不能吃辣,最后只好安排鸳鸯锅。大冬天的吃露天火锅,冰火两重天,但我吃一次就爱上了,边吃边看夜景,看外面繁华的街道,心里会有种在步履匆匆的世间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总是愿意负责收拾残局,这一点我很欣慰。在他刷锅洗碗的时候,我去他书房待了会儿。这人比我想象中更爱读书,整壁书架上大概放置了一千多本,低至脚跟,高到天花板。我挑书挑得眼花缭乱,尤其是看到他居然还读英文原版书,不禁暗自惭愧,我才是真正中文系学生,英文不如他就算了,国学也读不过他。   徘徊间,我在书架的角落里看到一只别致的木盒,一看就有些年份了,盒子精雕细琢,锁眼处没有合拢。好奇心驱使下,我打开了它,引入眼帘的是一张张褪色的明信片,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   我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秘密。   既然开了,我决定稍微翻一翻,随意举起几张,上面字体如花,钢笔印记淡薄,还算看得清:   “阿盛,几年不见,你肯定又长高了,今年生日,哥哥又犯难了,不知道送你什么,只好猜测你的喜好,猜测你的尺码,给你买双新球鞋,托阿姨给你带回,要是喜欢,就常穿。——郁澜”   “阿盛,对不起,今天哥哥不在家,没能保护你,下次要是再有同样的事发生,哥哥一定尽全力。新手表你收好,明天开始也要认真读书,知道吗?——郁澜”   “阿盛,别让妈妈难过,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手机藏好,别被爸发现。——郁澜”   “对不起,阿盛,是大哥太懦弱,大哥帮不了你……你要好好努力考上名校,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看到这里,我心中勾勒出一个无奈的仁兄的形象,但看他文字,忽然又想起很多年前在家里拆迁时搜出的姐姐的信件,分明就是他的字。   他约姐姐在酒店相见。他们到底有过什么故事。   “小艾,出来喝果汁——”郁盛在厅里叫我。   我赶紧收起浮想联翩,关上木盒,飞快跑向他:“我正好想喝果汁,你真体贴!”   “榨杯果汁就算体贴了?你可真好养活。”   “那是自然。”   一月份放寒假前,我的论文没有冲上权威,退回后我重新投稿核心期刊,倒是顺利登上了。这意味着我的博士生涯得以早一年结束,以不太完美的成绩结束。   稍微有点遗憾。   段林安学校放寒假,回老家后,她跟我说起她大哥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都还不错,我悬着的心总算   放了下来,人好好的就行,这样一来林安姐也能过个幸福年。有一个周末午后,我坐在郁盛的晾台与他分享这事时,他问我:“如果我以后生了病怎么办?”   “把你遣去敬老院。”我不经思考地说。   “要是我没老就生病了呢?”   按照常理,作为女朋友,应该用“呸呸呸不准乱说”这一类措辞阻止男朋友的不吉利发言,但是我思考了一下,说:“可能送去疗养院吧……”   “我还在想你要是生了病,我要不要把我的心肝脾肺肾捐献给你,没想到你要把我送走……”他讪讪地看着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东西。”   “啊,是吗?”我被他前一句话打动,“可是你捐给我我就要,我不就变得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了么。”   “基于你情我愿,怎么就算自私自利贪得无厌?”   “你情我愿也得建立在我们是感情深厚的爱人关系上,此番感情对你有一定的道德绑架,而且,既然是爱人,我又怎么可能让你做不利己的事?”   “你好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利我。”   “你太片面了,对我来说也是啊!”   “……就你会磨嘴皮子。”   “哼。”   他继续捧着书目不转睛,我忽然感觉自己不近人情得有些过分了——他难得说句走心的情话,我却巧言讥塞。   这不是不给面子么。   我起身绕到他身后,环绕他的脖子抱住他,闻他身上冬日阳光的味道,轻声说:“我爱你,阿盛,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那时我是极度诚恳又煽情的,眼看他手下松弛,书册纸业被风吹乱,他侧过脸来,问:“你说永远吗?”   我点点头:“嗯,永远啊。”   “你最好别骗我。”   “骗你是小狗。”   “那你再说一次。”   “什么?”   “我爱你。”   “你爱我还是我爱你?”   “你爱我。”   “好啊,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   风声似乎戛然而止,我想我眼睛大概露出了太多的爱慕神色,他总该信我了。温柔的笑意终于从他唇角漾开,他合上书,站起身,又一把将我托起。   我双手猛地抵于他大衣前幅,平底毛拖鞋将我抬不了太高,我抬头看着他,眼睛被斜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你干嘛?”   “还是你会磨嘴皮子。”   他说完,我便被他吻住了。他的唇干燥丰厚,他的吻也很霸道的,主导性强,直线紧逼,不容我退缩半步。可我昂着脖子,角度确实不太方便,到了后面只得像个人偶一样被他托着,双腿无力地踮在地上。再后面,我感觉不太对,他热情过了头,连二连三让我喘不过气,我赶紧捶他胸膛让他放开我,却忽而天旋地转——这人竟一把将我扛在肩膀上。   “啊——郁盛你干嘛!你要白日宣/淫——”我拍打他的背。   这人才不理我,一径向卧室而去,语气高昂得很:“此时不宣更待何时,今儿就跟你一决高下,看谁磨得过谁!”   热恋中的情侣从不懈怠于互相探索对方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也胆子大起来。郁盛出国前那一夜,我那么局促那么被动,灯不敢开,连手都不敢乱放,我是多么青涩的女孩啊。现在这会儿,却能大着胆子,晴天白日,卷弄着他腹前的毛发开起带有颜色的玩笑。   “你越来越放肆了,小艾。”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第35章 男人在跟女人做假设时,说……   临近过年,我心中膨胀起担忧,郁盛人在国内,就必须回乡过年的。倒不是怕他走了之后我一人孤独,而是因为我深知他的不利处境,这一回去,怕是又要面对新的创伤。我想他与家庭的矛盾既已不可调和,我不能再给他压力承受。   有一天,他晚上加班到八点,没说一声就来了我家,那天我以为他不会来的,就没有做晚饭,随便吃了几口零食便进入了晚间阅读。他按密码锁进门口蹲在门口抚摸小黑,我出来探看:“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他手中动作不停,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惊于他面颊上两坨不自然的红晕:“郁盛,你喝酒了?”   “嗯,喝了点,小黑好乖哦。”   他的声音里像掺了奶,我去扶他起来:“你去沙发上坐会儿,我去给你榨果汁醒醒酒。你怎么来的?打车来的吗?”   “现在有种服务叫做代驾,你不知道吗?”   他手上的车钥匙兜着圈子,我抢过来:“都喝成这样了还跟我卖弄啥呀?”   “嚯,刺猬的优雅,你也在看这本书。”   “从你家拿的。”   “怪不得怪不得,特别像我的。”   我安排他脱了外套躺下,他不肯,说沙发太小要去床上,我也不肯:“要不你去洗个澡吧?”   “你!”他用食指极不礼貌地指着我,“你有洁癖,这是不对的!”   “我不对你个头!快去洗,不洗不准上床!”   这人跟我耍了一阵赖,终于被我推向浴室,他不肯自己洗,还邀请我一起,非常遗憾的是我已经洗过了,我对他说:“如果你是假装醉酒借机向我耍流氓,被我发现你就死定了。”   这下他不再吭声,当着我的面一件件脱衣服裤子。   我无奈地退出去给他准备果汁,皮还没削完的功夫,这人身着一条短裤,踩着湿拖鞋“踏踏踏”地跑来,一下从背后抱住我。我身体猛地前倾,差点削破手上的皮。   收起水果刀,我愤怒地回头:“你想要我的命么?”   “想,我特别想……”他闭着眼睛在我颈边呢喃。   他的呼吸急促滚烫,我一下知道他想的到底是什么了,推开他:“今天不行,我生理期。”   他把我的话置若罔闻,习惯性地撩我睡衣,上下其手,自然地不得了。我想他今天怎么这么骚性,就算是喝了酒,反差也不会如此之大吧——虽然我之前并没见证过他喝酒之后的样子。   郁盛的眼睛半睁半合,他对于眼前的猎物尚且是十分敏锐的,可我让他吃橙子,他就装作看不见。“给我,小艾。”   “我给你啥啊!”我从他臂膀下钻出来,逃回沙发上,小黑见到前方有战事,双腿一蹬跳到橱柜上去了。歪着脑袋看向我。   我虽相信今晚不会有过度少儿不宜的画面,可小黑已经是个绝育的老婆婆,有什么看不得的?   果然,郁盛不依不饶地来了,把我扑在沙发上亲我蹭我,像极了三天不见我的小黑和阿财。   “你到底怎么了?”我捧着他的脸问。   他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想回家,你知道吗,我不想和他们任何一个人接触,小艾。你收留我。”   “好,我可以收留你,但你不可以乱动。”   他不应声,我暂且当他同意,奖励性地在他鼻尖亲了一口。   “阿盛,谁都不能打扰你,谁都不能支使你,因为你是我的,你是最棒最好的。”   那天晚上我跟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我没有睡着,他也没有睡着。我知道今天喝酒绝不简单,里头还有更多我刺探不得的事情,他把苦闷留给自己消化,着实太难了。我将他抱在胸前拍他的背,夜深了,他忽然哑声问我:“如果我辜负你,你会不会杀了我。”   我扬起的手无法落下,黑暗中的他真挚无比,开这么一个可怕的玩笑。   “这是一个恐怖的假设。”   “那我不说你杀了我,我问你,你会恨我吗?”   “不是杀了你恐怖,是你辜负我,更恐怖。”我腾开一点距离摸他的眼眶,“男人在跟女人做假设时,说明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或者说正在做,你是哪一种?”   “我……”   “你想离开我。”我这可不是一个疑问句。   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一下子脱身坐了起来。   想必他也酒醒了,我旋开床头灯查看他的眼色,他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是否存在戏弄我的成分。   郁盛揉了揉眼角,他说:“我只是害怕,有那么一天。”   “你自己说你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会有那一天?我等你这么多年,是等你来跟我说一句‘害怕会辜负’的吗?”   他不回答。   “今天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跟我说说。是应酬吗?工作上出什么事了?”   “我父亲在上海的后生请我吃饭。带了他们的女儿。”   “郁盛,你可真老实啊!”我气急了,他大可以瞒天过海,顺着杆子往上爬,说句工作压力大,可他非要把这些对他来说十分优越的条件展示在我面前。仕途和女人同时收入囊中,多么大的诱惑?   我立刻变成一个小丑,微不足道好似尘埃:“所以呢,你心动了?你觉得他们可以做你的引路人,而那些女孩,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夫人!”   郁盛急切地拥抱我:“你别乱说,我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精神不振,你应该满不在乎,不闻不问!”回到家来还表现出对我极端的热爱,试图蛊惑我!   “原谅我,我喝多了。我口不择言,小艾。”   看吧,好奇的是我,知道真实后暴跳如雷的也是我。我无声地哭了,一软弱时,我不是逞口舌之快,就是哭。   一开始还是很平静的,郁盛没有继续安慰我,我继而委屈地呜呜大哭起来,并且放狠话:“我不怕你离开我,你要是走了,我一样也能活。我早就习惯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多也不多你一个!等我赚了钱,我什么男人找不到?断不会在你一根枯木上吊死!”   郁盛低叹了口气:“你这个女人,急起来竟然把我说成枯木……行吧,枯木就枯木,你怎么说都行,别哭了,等年假之后,我们就去领证结婚,我要是辜负你,就让法律来制裁我。”   “真的?”我擦擦眼泪,“我可没有逼你,你是有选择权的,那些达贵的女儿们,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吗?”   “我是一根枯木,怎么配得上她们?”   他竟还能与我玩笑,我打他胸口:“要是配得上,你岂不是要快马加鞭去?”   “可我还是根枯木,只能与你这野草成双成对。”   “呸,我才不是野草,我是鲜花,你是粪土!”   “你说什么都对……”   第二天我冷静后前思后想,郁盛确是为我牺牲了太多。但凡他稍微委曲求全,也不会走上现在这样充满荆棘的人生,如果按照他父亲计划和能力,他大可以扶摇直上,青出于蓝。然而,他说他年后要换工作。   “你要做什么?”   “暂时没想好,不过不想从政了,我吃不了这公家饭。”   “但也得有个方向吧!”   他犹犹豫豫:“译文出版社发来了面试通知。”   我感叹他速度之快,还是那句话,男人在做假设时多半已经有了动作。相比他说要辜负我那句,此时我是惊喜的:“你要做编辑!”   “无论什么职位,我都想试试。”   我也想试试!除了留校之外,我最大的向往就是去出版社做编辑。可惜大社学历要求高,尤其那些百年大社,很难收容我这种没有留学背景,又非清北的普通博士生,连易升都是面了好几次才进了理想的出版社。而郁盛比我天资聪颖,又靠着自己的本事毕业于爱丁堡,只要他想,他怎么会找不到近似的工作?   “你赞成我?”   “为什么不?”   “我以为你会想要一个上班时间稳定的公务员老公。”   他说“老公”两个字时,我代入感极强,仿佛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一样。我否定他:“既然是我老公,那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啊,你不能随意把我揣测成一个小肚鸡肠的势利眼。”   “是我唐突了。”他笑,“那我就放心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   除夕那天中午,他陪我吃完最后一顿饭,我把他送到车上叮嘱他:“春节期间车流量大,开车务必小心,难免有些人不遵纪守法,喝了酒还偷偷开车。”   他透过车窗拉着我的手,非常内疚地:“小艾,等我。我年初四就回来。”   “我当然等得起啦!不就五天嘛,我还要等你回来和我结婚。”   “好。等我回来就结婚。”   我看着他车尾远去,消失在马路尽头,一眨眼,这冰凉的眼泪就下来了。平时有多幸福,小别就有多痛苦。我双手摩擦着,怀念他掌心的温度,还好他说他很快就回来,我的等待不再是漫无目的、不知所终。   不就五天!五天之后,我就会迎来新的生活! 第36章 我好怕她盯着我的外貌暗中……   郁盛从年初三下午开始失联,电话从无人接听到关机。我焦心一夜后,第二天早上终于打通,接电话的人不是郁盛本人,而是一个我曾经在哪儿听到过很多次的声音。我心急如焚:“你是谁,为什么拿郁盛的手机?”   “我是裴元。”   “裴元……郁盛人呢?”   “他睡着了。”   “大早上他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我脑袋里闪过无数设想,裴元爱玩,莫非他把郁盛拐出去鬼混,喝酒喝过头了?这些人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没点分寸!   裴元支支吾吾的,似乎想找个恰当的理由解释,却又找不到,便心一横老实交代:“小艾,你听我说,郁盛他……他发生了点意外,不过你不用担心,只是小伤,现在在医院观察,医生说没有大问题。”   听到“意外”、“医院”两个词的时候,我一口气提上来,卡在胸口死死咽不下去,短暂26年的人生中,我经历了太多意外和生离死别,宁愿自己损些运道,我也不想那些不好的事发生在郁盛身上。可偏偏还是要发生。   “到底什么事?”我语气颤抖。   “昨天晚上有人酒驾,加上下雪天天气不好,他把我们撞了。”   “你们有没有脑子啊!”听到这里我止不住呵斥,“昨天一下雪我就千叮咛万嘱咐,没事不要出门,不要出门!结果你们还要出门!你又不是不知道阿盛开起车来势头猛,不晓得避险,你为什么不替他开?!”   “我……是我开的车啊。”裴元流露出一丝丝的哀怨,“他坐在副驾。”   “那你为什么好好的?”   “我没有好好的,我的手断了。”   “郁盛呢?他哪里受伤了,骨折了吗?出血了吗?我要过来看他!”   “不过皮外伤,有点脑震荡。”裴元阻止我道,“他爸会来这里,你最好不要来。”   “你还是老样子。”我咬着牙说道。   犹想当年,他一边八卦我和郁盛,却又不让我觊觎郁盛。真是个自私的家伙!   “随便你怎么想,不重要。等阿盛醒了你再问他,他也会给你一样的答案。”   “我也随便你怎么想!”   有点脑子都能知道,这肯定不是一场小擦碰,裴元能被撞断手,想必车子都要被撞烂了,郁盛脑震荡也不是轻微的,因为他一夜都没有醒,他但凡醒过一次,就轮不到裴元来接我的电话!   “你把地址发我,我马上过来。”   “你不要过来。”   “不!我要过来!我管他有什么牛鬼蛇神等着我,我的男人受伤躺在床上,企有我不去之理!”   “你怎么这么倔?”   “我有我的道理,你赶紧把医院地址给我,你就算不给我,我也要回S市一家一家去找。”   我语意太过坚决,裴元拿我没办法,便用他自己的手机给我发了定位——是我姐姐曾经治疗的医院,S市市立中医院。   裴元后来松口说帮我叫商务车,我拒绝了,在此情况下我不想欠他人情,相反,郁盛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怀揣着不安的心情,我从上海匆匆赶回S市,由于是过年的缘故,医院里人流不多,我戴着口罩在熟悉的诊室里穿梭。急诊科一派繁忙的景象,与其他门诊部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在前台报出郁盛的名字,正狼狈窘迫时,裴元从不远处的病房走来:“小艾,你来得这么快。”   我侧身见到他身披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右手绑着硕大的白色石膏,他胡子拉碴,倦容满面,与我记忆中那个阳光的青年实在无法重叠。他在我面前站住,脸上写着无奈。我不禁挪了两步,抬头问他:“郁盛在哪?”   “特护病房,他爸爸在,我们等一等。”   “他醒了吗?”   “醒了,他们在说话。”   裴元伸手邀我去病区走廊的另一边,我一步三回头:“他真的还好吗?”   “嗯。”   我跟着裴元走啊走,来到家属吸烟区,我看到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满面愁苦地站在窗边抽着烟。裴元同他们一样,靠角落点上一根,点烟过程极为艰难,因为烟盒在他左身口袋里。我上前接过打火机给他点上,他朝另一方向吐出烟圈:“不好意思,一天没抽了,忍不住。”   而后我停在他两步开外,不再上前,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们昨天出去干嘛的?”   “不知道,阿盛说要兜兜风。”   “无缘无故兜什么风?你不要骗我!”   “我骗你有糖吃?”他淡淡地斜我一眼,“你这小姑娘,怪罪人倒有一手。”   我看着他断了的手:“医生怎么说?”   “轻微出血伴有积液,引流掉就好。”他想了想,“哦,头骨裂了,现在他是个光头。”   他不知所谓地轻笑了一声,我怀疑他是为了激怒我。   我眼角抽了两下,裴元瞥见我:“诶,你可别哭,要哭的也是我,到现在我妈还不知道我手断了,要是知道,非把我另一只手也打断不可。”   “你活该!”   我找了个长凳在休息区坐下,两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我这才感知到手心的湿汗。当然,我身上也是一身汗,额头也是,几挫湿哒哒的刘海变成一绺一绺地挂在前额上。这番形象是不太适合见郁盛的家人,我欠考虑了,怪不得裴元百般阻拦我。   裴元抽完一根,也缩着脖子坐到我身边来,戏说:“怎么又剪了男孩头。”   “你这个也要管我?”   “不是管,问问。”他吸了吸鼻子,浑身一抖,“真他妈冷。”   “冷就把衣服拉起来,露肉好看吗?”   为了打石膏,他右边身体全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衬衫和羽绒服都是虚掩着。   “你站起来。”我命令他道。   他就乖乖站起来,还好羽绒服够大,能将两只手臂全然纳入,只是闭合拉链时那一下,我故意使力,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你不能温柔点?”   “对你,不能。”   “呵。”   裴元这下暖和多了,样子也变得奇怪多了,前身鼓鼓的一大包,两袖空空,活像节日现场随风摆动的个气球人。我不禁笑了一声,他讥诮道:“男朋友出事了就拿我找乐子?”   “你还算不上是个乐子。”   我们静坐了有半小时,到十二点了,我早饭没吃,头一阵一阵地晕。我问他:“我还要等多久?”   “你再坐会儿,我去看下。”   约摸五分钟,他甩着空袖子回来了,脸色不太妙:“你过去吧,他妈妈也在。”   “什么意思,不等她走么?”   “嗯,不等她走。”   我咽了口唾沫,来之前我想象过与他家人碰面的场景,但是只想象了尴尬的开头就无法再往下设想。   “你害怕?”   “倒不是怕,是郁盛这么说的吗?还是他妈妈说的。”   “阿盛自己说的。”   我点点头,我选择相信他。   “头发梳一下。”   我两手穿过发缝随意抓了两把。   “还行,走吧。”   我跟着裴元滑稽的背影一路往里,穿过急诊病区,拐了好几次终于来到特护病房。裴元难得礼貌敲了敲门,我屏住呼吸,并告诫自己:不要怕,不要哭,在他家人面前就不会输。   踏进去第一步,我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接着,我便见到担心了一夜的人,他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却不见血色,笑着半卧在病床,直视着我来的方向。   “阿盛——”我这一句哽在咽喉,尚未成声,便见到了他母亲。站在她床尾的是个个头不高,穿一身古朴的青色呢装的女人,那女人相貌庄重,烫一头短短的、花白的卷发。   “伯母好。”我半天才憋出一句。   “过来。”她向我招招手,我看向郁盛,他闭了闭眼表示首肯。   我来到她面前,檀香的味道更重了,我始终垂着眼睛,看她胸前一串包浆极好的朱砂色佛珠。偶瞥见她偏白的面部,老年斑零散地分布在她双颊两侧。她年纪确是大了,如郁盛所说,有72岁。   “你是夏艾?”她声腔沉着,有股受岁月蹉跎的大气,以至于她虽然矮我一头,气场却不输任何一个同龄女人。亏得我还想象过万一她父母是不讲理的泼赖该怎么办……   “我是夏艾。”我点了点头。   我好怕她盯着我的外貌暗中给我下定义,尤其是挑剔我的头发和土里土气的穿着,可是她的反应不是这样的。她对我外在这些并不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者超出想象的表情,而是说:   “你能来我很高兴。”   她还慈爱地问,“吃过午饭了吗?”   “伯母,她一早上赶过来,现在还没吃。”裴元插嘴说道,“等会儿我带她出去吃点。”   “好。”   老妇人拉起我的手,遗憾地说:“我本应在更和谐更美好的机会下见到你。不过今天能见一面也是好的,阿盛在上海,要多多拜托你了。”   “应该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我自知在交际方面差人一截,生怕一着不慎就冒犯了长辈。   她褶皱的手在我手背盖了盖:“看到你就好。我也差不多时候该走了,阿琨见我不在又要找我。阿盛,你多休息。”   郁盛终于开口:“您慢走。”   裴元将老人送出门,我一下趴到了郁盛床边,他用怀抱接住我,我不由得哭了,埋怨说:“你尽干些让我担心的事。”   “我哪有,我这不是好好的?”   我抚着他的脑袋观察了一圈,见他侧颊肿胀发青,后侧纱布里有隐隐的红色,心里头揪着痛,有再多要教训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问:“有没有哪里疼啊?晕不晕?饿不饿?”   郁盛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温柔地说:“好了,别研究了,我很好,你快跟裴元吃饭去吧。” 第37章 我常常把他当成一个情商低……   “你在想什么,有问题的是他爸,不是他妈。”裴元边喝汤边对我说,“你刚刚见到那伯母处于半皈依状态。”   我眼前好像还徘徊着郁母的身影,看着是像吃斋念佛的,但总觉得有距离感,和我姐夫的大姐不是一般模样。她峥嵘华贵,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会觉得她是个有底蕴、有故事的女人,却和传统意义上的母亲连系不上。   可能是我见识浅薄,见不太多豪门女子。   “你很了解他家。”我说。   “确实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嘚瑟样又出来了,那只健康的手举着勺子夸张地挥舞着,“所以说,谁愿意蹚他这滩浑水?还有谁?”   “我跟郁盛在一起不是蹚浑水。”我纠正他说,“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我都不会离开他。”   “你可真够肉麻的。”他咕哝一句,继续喝他的汤。   我搅动着大骨煲,砂锅里源源不断有雾气蒸腾上来,还好我不戴眼镜,否则就要像隔壁桌的年轻小伙一样变成一个“活瞎子”。裴元看我东张西望,说我吃个饭都心不在焉,我借口太烫,实际上是真的没有胃口。   我的男友在三天前,还说过要回来娶我。   “下午你去陪阿盛?”   “不然呢?”   “正正好,我想回去睡一觉。昨天晚上把我疼得,一分钟都没合眼。”   “不就是个骨折,你还真夸张。至于一晚上不睡觉么?”   “你懂什么?我兄弟还躺着,我能放心倒头就睡?”   他说这话倒于情于理,我常常把他当成一个情商低又缺根筋的人,忘了他是郁盛最好的朋友这一身份。   裴元十分后怕地摇摇头:“下雪天不宜出门,那地滑溜得,踩个刹车轮胎能飞起。”他又问我:“你考驾照了吗?”   “没有,我不打算买车。”上海地铁线四通八达,实在没这个必要去给地面交通增加压力。   “你不学,必要的时候谁帮阿盛开车?总不能次次都靠我吧。”   “靠你也靠不住啊。”我看着他受伤耷拉的右手说道。   “行——”   我仅仅是喝了一些汤,裴元则是用不方便的左手把饭和骨头全吃完了。肚子照顾好后,他精力有所恢复,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我看着他把褪到腰间的拉链重新拉到领前,拿着手机出去扫码结账,餐厅里来来往往服务生很多,他小心翼翼躲过那些端着热汤盘的孩子,此时我忽然发觉,这个人还是挺照顾我的。   心软是我的特质,有人对我好,哪怕一星半点,我都会放在心上。   出了餐厅,他给我指回病栋的路:“我先打个车回去了啊,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电话,我手机不静音。”   “哦。”   “对了,你晚上住哪儿?要不要给你定个酒店?你把身份证号给我。”   “不用了,我哪儿也不去,就陪在阿盛身边。”   “确定能扛得住?”   “能。”   “行,你去吧,我晚点再过来。”   “不过来也行。”   S市的天阴沉沉,昨天下过雨夹雪的缘故,地面还有一些残余的冰冻在路上。如果不注意看脚下,很容易一脚打滑滚倒在地,刚刚从饭店门口出来的时候就有一个走得很急的青年这样摔过。恶劣的天气让没有防备的人变得狼狈,我不喜欢冬天。   回到病房,郁盛躺在床上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他看到我进来,眼里一下有了光彩:“小艾,有没有吃饱了?”   我瞬间感到十分愧疚,因为出去吃顿饭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明明可以找个快餐店速战速决,早点回来陪他的。   他这会儿肯定无聊坏了!   “你怎么不把电视机开出来?”我说。   “遥控器够不着。”   他说完,我替他无力一把,遥控器摆在床头柜,也就一米多的距离,可惜他不能将身体探出去,别说探,稍微动一动就晕得慌。   “我看不了电视,别开了,来坐,跟我说说话。”   我见过郁盛太多种样子,唯独觉得他被拘于病床的样子最新鲜。不禁笑话他说:“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我这么虚弱,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那就在你脑门上先画个大西瓜吧!”   “唉。”郁盛佯装苦恼叹了口气,“我不帅了,你会嫌弃我吗?”   我捧他的脸颊端详他:“你帅过吗?”   他轻笑,冷不丁扣住我的手,问我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我爱也爱了,来也来了,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我要跟你结婚的。”他保证说。   “是啊,我知道。怎么,你怕我怀疑你?”   “不是……只不过战线拖得有点长,我等不及了。”   我握着他掌心细细摩挲,郁盛真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的。在我不安的时候,还知道给我吃定心丸。   “多等等吧,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哼。”   “哼?”我惊讶于他竟然会用如此傲娇的语气词。   “果然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好狠的心。”   “嗯,我从来不说假话。”   “你跟裴元怎么样?”   “吃了个饭能怎么样?”   “怕你们不对付,吵起来。”   “不至于,他人没那么坏。”   “是啊。”   “下次不准半夜跟他出去鬼混了!听到没?”我打他的手背以作警戒。   “……其实是我叫他出来的。”他坦白的时候,眼神闪躲就像阿财。   “为什么?”   “不知道,家里闷,想出来走走。裴元那会儿有另外的局,我叫了他好几次他终于找借口溜出来,够义气吧?”   “你还炫耀起来了……”我气得牙痒痒。   “没有没有,我后悔的。早说就躲在屋里哪儿也不去了,白白把他折腾出来断了一只手。”   这么一想,裴元是挺冤枉,可干损事儿的是我的男朋友,我又怎么能责怪自己人?   “他车技不行。”我说。   “是我开的车。”   “……”   “你别气啊!我不是故意的。”   “郁盛你怎么回事啊?”好歹也跟裴元对好了口径吧?   我不想相信。   他垂着脸与我解释了一番,车确实是他开的,裴元之所以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其中另有故事。   “我跟你说过我哥哥怎么走的么?”   “没有。”我面部冷硬,情绪快绷不住了。   “他跟我爸爸吵架,我爸爸用拐杖打断了他的手,然后他开车出去了,一个下雨天,被卡车撞到了高架之下。”   郁盛用短短几十个字描述了他哥哥从生到死,我呼吸凝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去掉结尾,这不就是昨天的场景?   “奥,原来是你爸爸让我姐姐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我的话再尖锐不过了,可是郁盛没有生气。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没有狡辩的空间。   “你皱眉的样子很凶。”他淡淡地说道。   “昨天晚上你和你爸吵架了?”   “是。”   “他用拐杖打了你?”   “那倒没有,”郁盛轻轻笑一声,“他坐着轮椅,打不到我。”   “12月份那一次是谁打的?”   “我叔叔,他的弟弟。”   “你叔叔有什么资格打你,你是他生的吗?!”我气得从床边站起,沿着床尾团团转,“我早该知道你在家里尽受这些窝囊气,我不该让你回来,反正他们也不会珍惜你,我还放你回来干什么?回来挨打挨骂吗!”   “你代入感太强了,小艾,先坐下。”   “我不坐!所以他们一大早跑来医院看你,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因为自己而死,折腾不起第二个!”   “你说得不错,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不过不必这么激动,我已经习惯了。”   “面对这种事你说习惯了,你怎么不习惯点好的?”   我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这个平日里一身硬气的男人,怎么面对家事,就这么软弱没有立场,逆来顺受不知道反抗!   “郁盛,等你好了,我要带你走。”我下定了决心。   “去哪儿?”   “回上海,我们过我们的,跟他们断绝关系!”   他不回答,我相信他不是不愿意。或许还有隐情。我希望他能直白地告诉我,而不是一个人憋着,就像我们阔别的那些年,浪费了太多时间。   我两手叉腰等他的答案。他偏向病房门口,门口站了个人影。被察觉后,人影弓着背敲门进来,我看见一个年过半百的矮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点头哈腰:“我是换着家属预约的护工,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随时叫我。”   “不用了,我的男人我自己照顾,你回去吧!”我大喇喇地告诉他,不论他是眼线,还是所谓的护工。   那人见我脸色不好,很快退出去了。我又像盯贼一样盯着郁盛:“不跟我走,天天被‘照顾’,你乐意吗?”   “不乐意。”他揉揉眼眶,“小艾,我想上厕所。”   我急眼了:“我正跟你说着事呢,你上什么厕所?!”   “我是真的想上厕所了,脑部积液,他们给我打了很多利尿剂。”   我两手一摊:“我去把护工叫回来?”   “……行。”   2016年遇到的第一件极其无语的事,我亲手赶走的移动监控还要亲自去召回,每每想起都要七窍冒烟。 第38章 我一度认为那些可以咽进肚……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除了裴元来过几次,郁盛的父母再也没有露过面,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仿佛对儿子的恢复充满了信心。我从没见过这样事不关己的父母——这样的行为不仅不会让我离开郁盛,反而会让我对他更加疼惜罢了。   不过说起来,郁盛的状况的确好转了很多,能下地走路了,头上的纱布也拆了下来,只留一个小笼包大小的创口贴贴在后脑勺受伤的地方。护士每天都会给他除菌换药,我也会给他做面部和身体清洁,护工最终还是请走,我不放心他在这里隔墙有耳。   年初八那天春假结束,我去主治医生那儿请示是否可以出院,他抬了抬老花镜看着我:“院里床位紧缺,你自便。”   我听完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告诉郁盛:“咱们可以出院啦!我带你回上海!啊,你没有车怎么办?我要问一下裴元什么时候走么?他应该有办法捎上咱们吧?”   郁盛本来在吃一只我削给他的梨,看到我夸张的样子,咀嚼的动作停了片刻,怀疑的眼光看着我:“真的?”   “这还有假?”   “前几天他还说我至少要住院半个月。”   “那是因为你妈妈在这儿,他为了稳妥起见,实际情况根本没那么差!咱们回去好好静养就可以。我都听说了,这老教授是你的表舅,关照过度了吧!”   “裴元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咱们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有的时候我真要谢谢裴元没有遮拦的嘴,但凡他知道一点,他就不吝于“分享”一点。   我先动作一步,郁盛的家当不多,仅仅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样生活用品,就算全打包了带去上海也不占地方。我急着回家看小黑,急着回家泡澡,再也不想穿破一次性内衣内裤。还有这里提供的营养餐,说它难吃到惨绝人寰也不过分,不知是病人不配摄入钠离子还是怎么的,一点味儿都没有。我也不舍得次次都抛下郁盛一个人跑到医院外边去,连吃两天,舌头都有发麻的趋势。   裴元在S市没有产业,在家闲得发慌,一听我召唤,他来得很快,并且带了个司机,他另一位死党,近两年在上海,他们之间也存在合作关系。我帮郁盛办理完出院手续,裴元三催四请让我赶紧下楼,朋友还在车库等着。但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郁盛略微僵硬地站在一边,身披驼色羊绒大衣,头上光光的,略微长出来的毛渣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我去找前两天特意给他买的遮丑用的帽子,可怎么找也没找到。裴元见我像热锅上的蚂蚁,问:“干什么火急火燎的?”   “帽子没啦!”   郁盛扬起手,提起红棕色:“在我手里。”   原是他袖口太大,帽子又小,我一时间没看见。   “戴上,不要吹风。”我关切地说。   “其实不必,我不怕,冷。”   “就是,坐在车里有什么冷?”裴元很欠揍地补了一句。   我强行帮郁盛戴上小帽子,帽子紧贴着他形状完美的头骨,显得他硬朗帅气又不失温度。我让裴元帮我们提东西,郁盛拉住了我的手:“我想回去一趟,跟阿琨说几句话。”   “你回去了还出得来么?”   他不回答。但我看到了他不确定的眼神。   “有什么话一定要回去跟他说,不可以打电话?”   “打过电话了,他一定要我回去一趟。今年过年我还没有怎么跟他说过话。”   “哦,原来是要说话算话的。你既然答应了,那就去吧。”我语气冷淡下来,“半小时够吗?我们在外面等你半小时,你不来,我们就自己回上海了。”   “好。”   我生气的不是他非要回去看阿琨,叔侄之间一点单纯的情谊任何人都能理解,加上阿琨又是一个患有严重自闭症、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的孩子,换做是他要求我去看,我也会答应他的。我生气的点在于,当我提到要单独回上海时,他太爽快地同意了。   好似不在乎,我走不走,或留不留。   所以开去的路上我们没有交流。   读高中的时候我坐公交车曾路过市内这片气人别墅区,不难料想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我没想到的是,裴元之所以轻车熟路地开到这里,是因为他家也在这片区内。怪不得两个人从小到大你我不分,虽性格迥异,但还能好到穿一条裤子。   我们在A区21栋把郁盛放下,裴元跟我说:“反正都是要等,我去我家拿点东西,你一起坐会儿。”   我没听进去。因为我的两眼锁在窗外,看到郁盛急急忙忙跑进自家院子的背影,恍惚间有种心痛的感觉。不久,裴元给我开车门:“精贵得你,赶紧下来。”   “哦。”我看了眼司机朋友,“他不一起吗?”   “他嫌我家臭。”   裴元家在B区,这里地势不平,道路多弯弯绕绕,我已经不记得郁盛家在哪个方向。这边倒是和他家有一样的院子,矮矮的围墙,院里的长青灌木稀稀疏疏,草坪一片枯黄的景象。暗黄色建筑透着年代感,四周无人声,不免有些压抑。   “你家有人么?”   “没有,他们去国外度假了。”   “你怎么没去?”   “不想去。”   裴元指纹解锁,我入了玄关,他示意我不必换鞋,引我去客厅坐,我被他家一片狼藉所惊呆,厨房里满是外卖盒和残羹剩饭,客厅茶几上也四散着玻璃酒瓶。沙发上零散挂着衣服,我随便扯走几件,找了个角落坐入,登时感觉自己坐在了垃圾堆里。难闻的气味在封闭的环境里叠加,估摸着有几天没开过窗户了……怪不得那位朋友不想进来。   裴元噔噔噔跑到楼上,又单手提着吉他噔噔噔下来,我问他:“你一点都不觉得乱吗?”   “哪里乱?”他不以为意。   “哪里不乱?”   我心想像他这样不羁的性格,把家里搞乱成这样也是无所厚非,可他非要给自己镀上一层金:他背着吉他的样子宛如文青,穿衣打扮又比有洁癖的男人还要考究。   “你还学音乐?”   “打发时间。”   他飞快出去一趟把吉他放在车里,又跑回来给我拿果汁,冰箱里冷鲜的,拿到手里我不禁查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幸好没过。   “你怕我毒你?”他站在我面前不远处的大理石茶几旁,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不怕你刻意,就怕你无意。”我不适时地产生联想,“你应该不太在意食品保质期吧?也许过期的喝了不少。”   “怪不得我经常拉肚子。”   他把桌面杂乱的东西推向一边,坐在茶几上悠闲地看着窗外:“今天天气不错,应该出去钓鱼。”   “阴天,你认真的吗?”   “气压低好钓。”   “你的人设越来越像个与世无争的中年男人。”   “呵。”裴元冷笑一声,“我就当你夸我吧…阿盛不也是么?谁还年轻?”   “我。”   “……”   “是啊,距离咱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十几年过去了,你们各自飞黄腾达,我却还在读书。”   “飞黄腾达个屁,做点芝麻大的生意亏得要死,那破餐厅我就再投一年,年净利不过百万我就把它关了。”   “百万……你要求真低……”我故意酸道。   “可不是么,我投那么些钱,随便买点儿理财都比它赚得多。”   “对不起,生意人的见解我不太懂。”   “你也不必懂,”他用喝酒的姿势喝着果汁,“因为阿盛怎么着也不会成为我这样子。”   说到郁盛,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一刻钟过去了,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也开始担心再一刻钟过去,郁盛会不会打来电话通知我们去接他。   我问:“阿琨他,是不是特别依赖郁盛?”   “我不知道,没妈的孩子,应该会吧。唉,这孩子真可怜,亲妈不知是谁,亲爹还死得早,太惨了。”裴元郁闷地翘起二郎腿。   亲妈不知是谁……   亲妈不知是谁?他为什么这么说,他难道不知道,我姐姐就是阿琨的亲生母亲么?我怀疑我的耳朵。   “干嘛这么严肃地看我,我咋了?”裴元不知所措地问。   “我在想……”   “想什么?”   “阿琨的爸爸,他结过婚吗?”   “没有,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有个订婚的对象,叫什么阿钰姐,名字我不记得了,怪漂亮的。不过那女的最后退婚跑了,没办成婚礼。”   “王缇钰?”我下意识想起这个名字。   “我靠,对!没想到阿盛连这个都告诉你。”   裴元脸上洋溢着茅塞顿开的喜悦,我却内心一震,不仅蹙了眉头。天呐,我曾经相处过两个寒暑的缇钰姐,竟然曾是郁澜的未婚妻!我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她是郁盛某个远方表姐……   现在问题来了:王缇钰,郁澜,我姐姐,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姐姐为什么情愿给郁澜生孩子,王缇钰又为什么坚决地退了婚?   我一度认为那些可以咽进肚子里的陈年旧事可以不必再提,但真到重新提起的时候,我又比谁都好奇——不行,我一定要找机会问郁盛这些,前提是郁盛必须跟我回上海。   我本想拨电话过去催促,裴元却制止了我:“你放一万个心,到了点儿阿盛会走的,就算再不能出来也会想办法出来,哪怕辜负我也不会辜负你。你就留点时间给他们爷儿俩共享天伦吧!”   当是时,“共享天伦”这四个字犹如一把锐利的刀子锥进了我心口,我问裴元:“你知道吗?阿琨的妈妈是我姐姐,就是那个我高中时期得了宫颈癌,发动全校募捐的患者,我的亲姐姐。”   裴元呆呆地看着我,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眼睛里好像在说:“你在讲什么,你在开玩笑?”   我摇摇头:“不敢相信郁盛这么多年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我以为早在十几年前,你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或者说比我知道得还要更早。”   “你等等。”裴元冷不丁站起来摸了把额头,“对不起我好像失言了……不过……我是说……唉,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第39章 猫听不懂人话,我也听不懂……   后来,裴元借口怕冰箱里新鲜的东西会坏掉,兀自去厨房收拾东西去了,我站在门边看他把果汁牛奶和瓜果都装进塑料袋里,装作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经过去玄关拉电闸。   我想男人在受了刺激的时候表现与平时实在大相径庭,就说裴元吧,他何时还做过离家断电、整理冰箱这种极其细节的小事?   “走啊,等急了。”   我们在20分钟左右上了车,司机朋友晒太阳睡了个半懵,见我们上车,醒过来问:“这么早?要去接郁盛了么?”   裴元坐进副驾驶,将一盒冷鲜牛奶塞到他手里:“喝点冰的提提神。”   有外人在,我们必不可能再提刚刚的那些事了。加之郁盛不一定来,空气变得愈发沉闷。三个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去找他吧。”   裴元这下没阻拦我,现在他知道我跟郁盛更深一层的关系,跟阿琨更深一层的关系,再无阻拦我的理由了。我想他应该很郁闷。   朝郁盛家开去的一路,我看着手机,没等来任何消息。等到了他楼下,还是鸦雀无声。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受困了,心想要不要上去敲个门,可看到郁盛家黑镍色大门紧紧关闭的样子,退堂鼓变狂舞起来:这个家,我是不敢进的。   正在我失望的时候,郁盛步履匆匆涉阶而下,司机朋友回头朝我说了声:“来了。”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并未很高兴。   迎面而来的分明是一张欢欣的脸,我却在思考他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   “出发出发!”他对大家伙说道。   “你跑这么快,不晕吗?”我问他。   “还好,就怕你等久了着急。”   “阿琨怎么说?愿意让你走?”   “他…他在想什么,不会轻易告诉我。”   “和你一样。”   “我不一样,我什么都告诉你。”   此时我觉得他符合那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了,介于在车上,公共空间里,我不得不适当控制自己的脾气。于是说:“行,我都信你。”   到了上海,我和郁盛先被送回去,我可怜他头上还有伤,就去他家给他做了顿晚饭吃。吃完之后我说我要赶紧回去看看小黑,他不准我走,从后面抱住我:“不是买了自动喂食器么,没事的,明天再回去吧。”   “你可以不管你的阿财,但我不能不管我的小黑。”自2006年开始养它,十年过去,它的身体已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健。   “没有让你不管的意思,我只是…想你了,今晚留下来吧,嗯?”他无限旖旎地在我耳侧挨着。换做之前,我已经动情了。   “想什么想,我天天在你面前。”我试图掰开他的手,你根本不是想我,而是想我的身体。医生让你静养,你却饱暖思淫/欲,不遵医嘱怎么好得快?”   “你这张小嘴越来越能说。”他松开我,让我转过身,“那你明天来吗?”   “明天我要收拾卫生,走的时候窗户都没关,家里指不定糟蹋成什么样了。”   “后天呢?”   “留校写论文的学弟学妹们急着找我。”   “房子退了和我一起住吧。”他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我,“当然,乡下要是装修好了,你愿意过去我也不会拦着你。但现在这个情况,咱们两头跑有点难。”   “有什么难的?天底下异地的情侣多了去了,咱们在同一个城市,不比他们强得多?”   郁盛面露难色:“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导致你今天下午很不对劲。你跟我说说?”   我一怔,他怎么这么快就看出端倪。   “没什么,我特别累,你让我回去吧,我也要休息几天,马上就要开学了。”   “我的一日三餐怎么办?”   “叫外卖,别叫垃圾食品。”   “可是有的时候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那我也没办法了……你吃什么喝什么应该影响不到大脑吧。”   我拿起手边的行装袋,准备离去,他拉住我问最后一句:“小艾,你……还愿意跟我结婚吗?”   “结啊。不过得等等,先等你好了再说吧。”我暂且用上缓兵之计。   郁盛没有送我,我走出大门时夜幕已然降临。阿财睡在它2平米的高定别墅里,我去敲它的门,它从同样家里的孔洞中钻出来,塌着舌头拱我的手心。我顺势摸她的脑袋,就像平日里摸我最爱的阿盛一样,可是我爱的一切都存在着同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知有不言,或是不可言。   “阿财乖,姐姐过几天再来看你,你要老老实实看家,不能偷懒,知道吗?”   我回到家,家里果然一塌糊涂,阳台窗户打进来的雨水把衣架和地面淋得脏乱不堪,留下干燥之后的黄色水斑。我在家里找了一圈,终于在沙发底下找到小黑,我感觉它瘦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抱上秤一称,果然瘦了3两。我教训它:“饭不好好吃,水也不好好喝,你想干嘛?!”   “喵~”它不为所动,晃了晃尾巴。   等我再把两个自动喂食器推到它面前,它忽然撒欢儿似的开始吃了,仿佛被迫饿了几天肚子。   我难以理解这种非要等我回来才愿意吃饭的“坚贞”,却深深被打动。猫听不懂人话,我也听不懂喵星语,而我和宠物的情谊却比与其他人之间更深厚,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人心叵测,还是因为我太封闭?并且我以为,宠物的忠诚,人做不到其十分之一。   整理完内务已是十点了,泡完澡上床十点半。小黑蹲在飘窗上梳理自己的毛发,郁盛那人,已不甘寂寞给我微信发了好多条消息。   在他一众吸引我注意的废话中,我找到了重点,他说:“如果我们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住在一起也是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事。”我针对那句回复道。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不管做什么,我都会很放心。”   “啊?我已经让你不安到这个地步了吗?也是,学校里很多男生追我,大多是学习。”   “你最好不是信口胡诌……”   “我当然不是。”是的,我是。   “但你也不会喜欢他们,因为你喜欢的是我。”   “好大的口气!”我想我模仿的是雪姨的名台词,可他从没看过剧版情深深雨濛濛。   “我说事实。”他转问,“你在做什么?”   “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不准备再读点什么书么?”   “《东京梦华录》看到第十五页,读不进去了。”   “这本书社科覆盖面广,对研究宋朝民俗风情很有帮助,不过你怎么开始读这些了?”   “广泛阅读不分门类。阿盛,我困了。”   “好吧,你早点睡。我还在编辑我的简历。”   我揉了揉眼睛:“你单位那边怎么样,催你上班吗?”   “催,但我告病,催也没用。”   “译文出版社呢?”   “过两天去面试。”   “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吧,我对翻译出版这类精工不太了解,只能像你说的,广泛阅读,优化简历,面试大概率碰运气。”   “你不要小看自己,全国的研究生中,你占前1%。”   “你把博士放在哪里?我的博士女友。”   “我只是个死读书的半吊子,没有灵气,不够通透。”   “灵气不是靠你自己感知的。”郁盛反而鼓励起我来,“日后你当了教授,每年迎来送往一波人,你会发现一届比一届差,大家都不如你有灵气。”   “教授!我差得远呢!”一想到日后还要为了评职称而疯狂摄入知识,我不禁觉得紧张。   “留校三年升副教授,十年转正指日可待。你莫要焦心太早。”   “谢谢你啊。”   “自己人,不必道谢。你不是困了么,快去睡。”   “哦。”   “明天,有空就来看看我,我一个人,寂寞。”   “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裴元找我,他说他想跟我聊聊。   我跟他之间并无什么可聊,可就在昨天,他得知我和郁盛的关系后,他震惊的眼神,分明就是藏着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只要我稍微挖一挖,他定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   “你可以来我这里。我在给阿盛烤糕饼,不便外出。”   “好,你地址发我。”   他在吃午饭的点儿过来,一进屋便是四处打量,鬼鬼祟祟,我曾听郁盛说他怕猫,呵呵,我家小黑还怕陌生人呢!   “它被我关进卧室了,你放心大胆坐。”   我在客厅茶几上揉面、和馅儿,手中忙碌并不停。他把随便买来的礼搁在沙发上,单手扶膝而坐。   在他欲说不说之前,我先告诉他:“你如果是来劝我和郁盛分手的,免谈。我不会和他分手,相反,我们会尽快领证结婚,阿盛已经急了,等不得。”   “你们俩进展这么快?”他双目圆睁。   “你还是阿盛的好朋友吗?什么事都要我来跟你说?你俩没微信,没电话?你平时关不关心他?”   “我做生意忙,晚上营业,白天睡觉,和他时间不一定凑得上。”他为自己辩解道,又说:“阿盛这几年自闭得很了,就算我们有空聚聚,他也难得说几句真心话。”   “只能说明你们之间生疏了。”   “可能吧,我跟他生疏,你跟他亲密无间。”   “一股酸味,你找我干嘛,有事快问。”   裴元大概是被我第一句吓住,原本想说的话被咽进肚子里,我斜他一眼:“说不说?”   他最终开了口,不过不如我想象:   “那个……我是想问问,你和林安,还有联系吗?” 第40章 他把自己的经历以开玩笑的口……   我当即拒绝了裴元的请求,理由和他不想再管我和郁盛之间的事一样。再者说,段林安早有了新的、稳定的感情,结婚指日可待,可没再惦记过裴元!   “真的?”   “信不信由你!”   “哈,哈哈。这有什么不信的。”他的左手不自然地揉捏着右边那根断骨,“她好就行了。我放心。”   “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的,没有人愿意后退着走。”   “你说的是,看来我也得向前看了。”裴元懊恼的样子,“我怎么没早来问你,早知道该多好?”   我心想他们分手的时候段林安不是就和他说清楚了吗:不爱了,厌了,累了,等等一类决绝的词,裴元这家伙怎么到了今天还记挂着!虽然我一向牙尖嘴利,尤其善于嘲讽他这种人,但我那天没有在他伤口上撒盐,而是说:“你也该找个合适的定下来了吧。”   “是,正找呢。你学校有吗?合适的?”   “我学校的,你也敢开口?”   “冒犯冒犯……诶你这些全是做给阿盛吃的?”他直接面前这些,甚觉新鲜,“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   我看着桌面一堆压进模具的饼干,是有些多得夸张了,不过阿盛会喜欢的,他喜欢油脂丰富的高热量零食,看书的时候最爱吃。   “是啊,他胃口大,做少了不够吃,没两天又要叫唤。”   尚未从失望中走出来的裴元落寞道:“你对他可真好。”   “他对我也好,我们这是友爱共助,和谐相处。”   “那我跟林安还能友爱共助吗?”   “裴元!不准得寸进尺!人家犯得着跟你友爱么!”   被我训话中,郁盛打来电话,问我饼干烤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带过去。我瞬时间觉得他像个催命鬼,和裴元一样烦人,便说:“裴元在这里,我让他带给你,我不来了!”   “别啊!我不要吃他带的!”郁盛鲜少着急。   “怎么,谁带不一样吗?”   “你带的香,而且,我想见你。”   我整理好饼干胚放置在烤盘里,我家烤盘比较小,一次只能烤十几片小饼干,不得不少量多次烤。烤盘推入厨房的烤箱,调准火候,我应付他说:“今天有点累,有的吃就得了吧,你对我要求不能太高。”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吃饼干,你问我想不想吃,我想你会送来,所以我才说想吃。可你又说你不来了……”他的语气里有股孩童般的委屈,我不由自主联想起阿琨。   孩子才会这样吧。   我直接向他承认:“是啊,我是一个多变的女人。”   “小艾……”   “我不跟你说了,裴元在这儿呢,我得招呼他吃饼干。”   草草跟郁盛挂了电话,我把上一批烤出来的端了出去,偶有两个烤过头泛出焦黄色,便赏给裴元:“替阿盛尝尝味儿。”   “啧啧啧,你就给我吃这边角料啊?”   “吃不吃?”   “吃吃吃。”   裴元坐着吃了一会儿,自觉没趣,说要走,我让他把装盒的饼干带去郁盛那儿,他又是惊讶:“真让我带呀?你自己去不行么?”   “当然说让你带就让你带了,我跟你开什么玩笑?赶紧的,趁他饿晕之前。”   “我不拿,”他把健全的手背在身后躲着我,“我要是拿去他肯定要揍我,怪我好端端来找你,上赶着当跑腿,坏了他的好事!”   “不拿也得拿!”我把塑料袋挂在他的病手上把他推了出去,“下次别来了,嗯?”   我本以为裴元来这一趟神不知鬼不觉,万万没想到我们暧昧不明地在门口推搡时,从老家回来的段林安就站在门口的楼梯台阶上。   她抬头看着我们俩,拎着满满两大包东西、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无处安放。我猛地噎住,不知该如何解释当下的情景。裴元也看着她,挪不开眼睛。   段林安身着一件宽大的墨绿色大衣,围着厚厚的黑色围巾,戴着厚厚的黑色贝雷帽。她的眼镜片模糊了一半,呵气成雾,大概是爬楼累了,呼吸有些急促。   “林安姐,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刚要踏出家门去迎接她,裴元一声不响下去了,单手接过她那两大包,又夺门自顾自进来放好,动作一气呵成。段林安搓着手,上来和我说话:“他…怎么跑你这来了?”   “没什么,就是来拿东西。郁盛的。”   “哦。”她点点头,“他手断了?”   “是,我等会儿再跟你细说。”   裴元出来了,面上竟有些羞怯,乖巧地喊了一声:“林安,好久不见。”   “嗯嗯。好久不见。”段林安彼时也是客气的。我们三人在玄关处好一通尴尬。   我忙催促:“快把饼干送过去,郁盛马上又要催。”   “哦,好,那林安,我先走,下回我们有机会再聚。”   “行啊。你慢走。”   我把段林安拉进来,大门一关:“行什么行啊?你答应得倒快!”   “不然我说啥?我说至死不见?显得我多小气似的。”她脱下围巾和大衣,坐下来盘点她给我带来的好货,“这儿有腊肠,我亲自灌的;还有干米粉和红薯粉,你以后可少吃泡面。还有,宁夏黑枸杞,红枸杞也有,你熬夜要适度,排毒的茶多喝。”   我站在一边听她念叨,又觉得她是我的大姐了。   “就你还记挂我。”   “不然我把你扔了?”   我抱住她脖子:“我下次不让裴元来了,免得让你眼见心烦。”   “你有心就好。”她安慰地笑笑,“你刚刚说,他手怎么断了?”   “还不是郁盛,唉。我前几天不是回老家看他了么,其实是因为他雪天开车带裴元出去兜风,遭遇了一个醉驾,两人都受了伤。”   “啊?”段林安想来是被反转惊到,“不是裴元带郁盛?”   “不是。郁盛这人做事,不该急的特别急,该急的反而不急,我能被他急死。”   段林安大笑:“呦,不是你自个儿喜欢的么,又没人逼你。”   “是啊,我咋喜欢了这么个东西。而且最近,非常幼稚。”   “怎么说?”   “他想让我退了房子去他那里住。我想我这儿离学校近,租房也有补贴,花不了几个钱,没有退的必要啊。而且小黑搬过去,不一定能和他家阿财合得来。我不住过去,他就变着法儿让我去陪他。”   “不想去就别去,我也不想让你去。这是咱们的地方,如果因为他想,你就得被他独占,那我肯定不干!”   “所以我晾着他。今天他借口说想吃饼干让我去找他,这不裴元正好来了,我就顺势推掉。惯着有啥好,只会助长他的气焰。”   “哎呦,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懂事儿了!”段林安拍大腿,“男人就是不能惯着,得像放风筝那样,时抓时放。绷太紧,线会断;松了呢,风筝会掉,嗝屁。”   “你说得真形象……”   “姐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这不吃得死死的?”   “话说你和彭柯什么情况?”   “五一结婚,暂时这么定了。到时候我把我爸妈接过来玩儿一趟,他们这把年纪还没出过陕西省。”   “这么快呀!”我很惊喜,“我马上就要当伴娘了吗?”   “是啊,不过伴郎已经有人选了,郁盛不可以。”   “我知道,到时候只给他一顿饭吃就好。”我快乐不已,“看来我刚刚说的话并没说错。”   “你说了什么?”   “额…裴元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说你快结婚了……”我小声回答。   “小艾,你不是在报复我吧?”她正色道。   “啥?”我想起之前的确发生过类似的事在我身上。那个不太光彩的故事……“我早就忘了!休要再提!”   “看你急得,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感叹一下,万事万物皆有轮回。”   “扯什么佛学……”   以前不知道,郁盛是一个极其有分享欲的男人。每天晚上他都要跟我报备他一天做了什么,晚上准备做什么,并且还要问我做了什么,有付出就有索取,全然不问我想不想知道以及想不想说。我很疑惑在我出现之前,他都是在跟谁分享这些,难道是裴元?他能懂什么?这不是对牛弹琴么!   这天,他先跟我说饼干很好吃,然后分享了一本他正在读的书:白先勇的《孽子》。   “我对这本书早有耳闻,但一直没有敢看,今天看了,果然不是我能轻易承受的。”   “还有什么是你不能承受的?”我去搜索一番百科,发现这竟是一本描写封/建社会底层的同/性恋者被家庭和社会摒弃到边缘,描写青年在爱情、亲情、友情之间挣扎斗争的小说。   我失了语。郁盛笑说:“还好你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子,那我父亲和母亲早在发现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将我打死。”   “呸呸呸,我佛慈悲,不能这样假设!”我阻止他说下去,“你母亲整日吃斋念佛,怎么会打你!”   “你觉得她像?其实我母亲她,并不是佛门中人。”   “啊?”   “但她装作是一个佛门中人,一个大好人…总之,他们都是非常肃穆、传统的人。小艾,我感觉我像《孽子》中的阿青一样无依无靠,爹不疼、妈的爱也单薄无力。能救赎我的只有你了。”   他有点装可怜的意思,但结合实际,我又不能说他以上叙述都是假的。他把自己的经历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给我听,让我看他的伤口,并且装作不疼只是有点痒痒的样子。我是有所反应的,怎么说呢,胸腔萌似乎生出一股收容他的冲动。想给他一个永生的港湾,我同样也想他在身侧靠岸,眼下的我们两个人,不管过去如何,彼此依靠已然成定局了。 第41章 认识他这么些年,我觉得他……   下半学期开学后,我忙得连基本生活都无暇顾及,每天在教授办公室、学生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奔走,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等饿过劲了才意识到我持续工作的时间已经过去多久。郁盛笑称我们之间的关系堪比中年夫妻,我反口:“你是没见过如胶似漆的中年夫妻?”   “有那种吗?我们可以效仿他们吗?”   “……”   但要说关系好,确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头上创口满了15天,前一天晚上说好陪他去拆线复查,结果第二天一忙,我愣是没记得。晚上到了食堂看到另一个额头包着纱布的男学生才想起我男朋友还受着伤这个事实。   我心里头怪过意不去的,坐地铁回家时给他打电话:“我忘记请假了,你今天去拆线了么?”   “好了。”他语气平淡。   “自己去的?怎么去的?”   “跟裴元一起。”   “你俩可真是难兄难弟呀!”我故意用很轻快的语气来降低内心的罪责感,“也是,反正他也是得去看的,捎带上你没有问题。”   “……”   我继续问他:“晚饭呢,吃的什么?”   “一些你不想让我吃的东西。”   “什么?肯德基?麦当劳?还是德克士?”   “烧烤。”   我看了一眼时间,才不到九点。人家都是把烧烤当夜宵吃,他倒好,当晚饭吃。我说算了,暂且绕他一次,结果他却要怪我:“你现在除了学校的事,其他全然不用关心了是吧?”   “我…我关心啊!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嘛……”   “你知道我明天要做什么吗?”   他问我这句话前一秒我肯定记得是什么事,但他突然一问我,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仔细盘点了一遍最近的计划,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帮我联系了装修公司去看乡下的房子?”   “你果然不记得!”郁盛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和你说了,我看书了。”   “诶是啥啊?”   听筒里传来忙音,这人竟然把我挂了。我干脆也收起手机。住处离学校很近,没几站路就到家了,我从地铁站出来穿过一条常走的小巷,那里路边摊云集,经过时香飘四溢,我曾经因为扛不住饥饿和懒惰买过几次肉饼之类的小吃回去充饥,可是肠胃不耐受,次次都腹泻——真不知郁盛的钢铁胃是怎么炼成的?   到了家,小黑来迎接我,我照例摸摸它的脑袋和身体,小家伙最近是胖了,冬天是增肥季,我却瘦了两斤。洗完澡躺到床上阅读,安静的夜,属于我自己的时间终于开始了,捧起书我才猛然想起郁盛明天要去出版社面试。昨晚上,他发了两套西装给我,问我哪套更合适,我好像没有回复。   我赶忙翻找昨天的聊天记录,选了一套常规的银灰色西装给他,陪笑似的建议道:“西装外面再套一件黑色羊驼绒大衣,一定会帅翻全场哒!”   他不领情:“裴元说黑色更有气质。”   “那你听裴元的吧。”我也不买账。   “行吧,明天早上再试试。”   “我知道你会穿我选的那套。”也知道他说裴元选黑色很大程度上是在蒙我。钢铁直男之间,怎么会讨论服装穿搭?   他说:“不一定。”   反正就是跟我较劲呗。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这种语言上的来来往往早已成了定式。   这个时候我往往会选择不回复。   “你在干什么?”他问我。   你们看,他还是会先退一步呀。   “读书。读你推荐的书。”   “我推荐的必须要读。”   “少贫嘴,你面试准备好了吗?”   “没什么好准备的,常规流程走一趟,我相信我能过。至于那地方到底适不适合我,需要好好观察一下。”   “那里有很多干练漂亮的职场女性,而且都是高学历高水平的精英女性。”   “多谢提醒,不过提醒我是为了什么?”   “没有,仅仅向你投去羡慕的目光。”   “哦,你学校也不乏年轻帅气的男大学生。我也得向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   “你够了,郁盛。”   “你也够了,夏艾。”   “行,还聊不聊,不聊就看会儿书睡觉。”   我不太喜欢在看书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地往返,光拿起和放下手机的时间都够我看好几行字了,而且思路被打断,再接起来也需要时间呐。   “你什么时候才有空来找我?”他心怀不快。   我觉得他这句话挺莫名其妙的,问:“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我没有车,不方便。”   “你可以坐地铁。”   “我不习惯坐地铁。”   “这儿是上海,不是你当少爷的地方。交通方式那么多,出租车滴滴都可以,二十四小时只有你不想走,没有你叫不到的车!你怎么不试试看?还是我不够有吸引力?我看你也不是真的很想见我。”   “你又在教训我!”   “是的,不过教训用重了,只说是训吧。”   我从未想过彻底改变郁盛,让他变成一个彻底让我称心如意的男人。但他却非常有为我改变的动力。晚上十点半,他敲响我的门,并在门口欢乐地大喊着:“小艾,我来了!”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噼里啪啦爬起来给他开门,只见他在门口揣着手直哆嗦,“你穿的这是什么?”   棉拖鞋,大外套,里面一身薄薄的春秋睡衣,光秃秃的脑袋上连个帽子都没有!   “你不是说让我来找你吗?”   “我也没让你现在来啊!”   我赶紧把他拉进来,重新锁上门:“你穿成这样潇洒得有点过分了吧!”   郁盛摸进卧室爬上我床的动作一气呵成,扔了外套,拍拍床单:“快来,这里好暖和!”   呵,能不暖和么,我刚刚捂热的……   我见他笑嘻嘻的表情,本想教育他一顿,骂人的话一下子说不出来了。我也爬上/床,跪在床上捞他脑袋:“看一下你的伤口。”   郁盛乖乖在我胸/前低下头:“都好了,等头发长长了就看不见了。不过得费点时间。”   “还痒吗?”我抚摸着他半公分长的短发。前阵子他总是说痒,一方面是伤口愈合神经痒,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能洗整个头。   “不痒,就算痒也可以挠挠。”他挠给我看,我拍掉了他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委屈地瞧着我。   “今天洗头了?”   “洗了,你问问。很香。”   “是比之前好闻多了。”   我随手关掉大灯,只留床头一盏:“睡边上点,不要挤我。”   他往边上移了约摸二十公分,我顿觉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一定会对我的睡眠质量产生影响,而且他居心不良,肯定不是来单纯地见一面的,没准还要缩短我的睡眠时间。   这一躺下,果然应验了我的想法,郁盛跟饿狼似的就扑了上来,我扛着他的肩膀不准他下一步:“在我家不可以!我的床吃不消你折腾!”   “我轻轻的还不行么?”他单手解完自己的睡衣扣。   “不行,真的不行,这边上下楼和隔壁隔音都很差!”   “我不出声儿啊!你也别出……”   他猛然俯身,面庞临于我眼前,轻声问:“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你可太坏了,夏艾。”   我如鲠在喉:“你知道我的,我一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真的?你让我摸摸看。”   “诶你…你别乱动啊!”   这张破旧的框架木床吱吱呀呀摇晃着,我实在招架不住郁盛的调戏,只好求饶道:“行行行我知道了,你别扯了!动作小点!慢点!”   这人实在是有备而来,我都不知道他那一盒计生用品是揣在哪个兜里带来的,见他着急忙慌动作时,我忽地又想起了第一回 的时候。   “你是不是早就在算计我?”我问他。   专心办事的操作员无心搭理我:“你说什么?”   “就是咱们第一次的时候!你为什么也提前准备了避/孕套!”   “那…那不是给你准备的。”他口不择言。   “什么?”我惊得大喊一声,“你再给我说一遍,不是给我是给谁的?你别动了,给我说清楚!”   他神色恍然,迷茫地看向我:“啊?我刚刚说了什么?不是!我是说那个不是我的,是裴元开我车的时候放在我车里的,原本是他准备要用的啊!”   “你说真的?”   “是真的,千真万确!”郁盛解释得很急,“我你还不知道吗?我怎么会准备那些,我只是看到车里有就顺便带上去了…”   “好一个顺便。”好兄弟连这些也要共享的么!   “我当时,怎么说呢,有种直觉,就……”   “行了,我知道。”我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一松口,他便吻我,杂乱无章,又像个毛头孩子那样。我想他憋得太久,就随他去吧,忍了又忍,他却没个完,十一点过去,十二点过去,最后他还是被我骂了一顿,再最后就缩在我怀里不动了。   “你在我身边,真好啊。”他感叹道。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过得不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   “可这么多年你不也过来了么。”   “是,但我不想再过了。”他又说那个话题,“我们结婚吧。”   “你说,相爱的人一定要结婚吗?”   “不一定,但我一定要和你结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要娶你,你不高兴吗?”   “我的高兴不是建立在你娶不娶我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你爱不爱我的基础上。”   “不要再试探我了,我确实爱你。”他有点不耐烦,“女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疑神疑鬼?”   “我是疑神疑鬼的女人里,症状最轻微的一个。”   “好,勉强认可。”   我翻了个身,直面天花板:“你哥哥他,爱过我姐姐吗?”   郁盛的回答来得很慢,也许是在迟疑:“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好奇,他们之间有没有感情。”我想了想说,“我姐姐从来没向我说过他们之间的事,我也没有问。但是这两年我开始好奇了,阿盛,你不好奇吗?”   “那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他也翻了个身直面天花板。这样一来,我们两横平竖直躺在单人床上,床就会变得更加拥挤。   他坚持握着我的手。   “我有你哥哥曾经给我姐姐留的书信。”   “是吗?”郁盛语气里藏着讶异,“写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些相约见面的内容。所以我好奇啊,他们之间是否有过感情。”   “有也好,没有也好,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而且他们这一走,很多事情难验证了。”   郁盛的这三两句话,我听出他的引导偏向于让我不要再管。可我天生就是像猫一样的动物,好奇心极重:“如果没有感情,阿琨是哪里来的?”   “你不困吗?”   “不困。”   “你想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吗?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亲自指导你。”   “哼。色令智昏的人类。”   “快睡吧,明天我还要早点回去准备面试。”   他冠冕堂皇的话成功升级了我的好奇心,还说什么面试,要真心想好好准备面试,特意来我这里折腾一遭作甚!   那个周末,我跟郁盛一起去超市购物。他心里觉得对不起裴元,说是要请他吃个饭。我还心想请吃饭好说,可裴元偏偏是个做餐饮一条龙的专业户,平日里山珍海味惯了,点名要吃普普通通家常菜。我们不得不按他报的菜名儿选购材料,可是逛了半天都没见超市有裴元要的荔浦芋头,郁盛说换个超市找找,我不肯,为此我们小吵了一架。   他拎着两包蔬菜肉食跟在我身后:“我知道错了,不买了还不行吗?”   “我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我肚子不舒服,有没有跟你说速战速决?你非要逛个没完!”我捂着小腹快速走向马路边拦计程车,他也黑着脸,车一来,他迅速地坐到了我身边。   “还疼啊?”   我不理他。   “你以前不是不疼的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是会变的。”再说了,你以前关心过我吗?   “那你能不能做饭?要不我来做吧?”   我白他一眼:“你还问什么问?”   不见不知道,见了吓一跳。要不是这一回被生理期逼得,我一定还会被蒙在鼓里——郁盛这个贼一样的男人,居然会下厨,并且非常得心应手!   裴元来之后,我跟他强烈吐槽郁盛:“这个骗子,让他干什么都说不会,净让我做,你看看,他哪儿有不会的样子?”   “咳咳,阿盛,你是这么说的吗?”裴元端着手严肃指责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怎么能让小艾帮你干家务?”   郁盛没脸没皮:“我做得并不好啊,不如小艾利索。”   “他上午还让我给他削皮榨汁,你看看他切黄瓜的刀功,像是不会削皮的样子?什么做不好啊都是托辞,我看他就是懒得不想做!”   裴元与郁盛相视一笑,两个男人内心不知道又有了什么样的默契。也是啊,我能指望裴元干什么,指望他跟我统一战线?白日做梦,说了也是白说。   不用我下厨,我便是个闲人,端着热茶进书房看书去了。书房门没关,我远远看见裴元靠在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上跟郁盛有说有笑的,心中更气,他们八成是在说我坏话。   过了一会儿,裴元过来找我:“干啥呢?”   “没看我在吸收精神食粮吗?”   “哦,我不缺精神食粮。”裴元搬了个凳子坐下,“不对,我没有精神。”   “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独到呀!”   “是的,自己永远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别人琢磨不来的。”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没有啊,”裴元无辜道,“我只是觉得你还不够了解阿盛。”   “你最了解。”   “比你是多一点。”裴元笑说,“他读书的时候就这样,对喜欢的人很依赖的。”   “喜欢的人,谁?不是我吧。”   “emmmm……他家以前有个阿姨,是她把郁盛带大的,他很依赖那个阿姨。后来那个阿姨生病去世了,在我们…高二的时候吧。”   “是么……”我刚硬的心软了下来。   “他能口头对你表达喜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以为他对我表达过什么吗?”   “他不说他爱你吗?”   裴元皱着眉,一哆嗦:“你特么在逗我?”   我笑出声:“羡慕了吧,他天天说爱我。”   “……你就感激不尽吧。”裴元望了眼门外,“他为你,把整个人都变了。”   我想想应该不至于,认识他这么些年,我觉得他最大的变化应该只有笑容从虚假变得真实吧。   “他不喜欢麻烦别人,他只麻烦自己认可的人。以前有段时间他心情不好,我为他做什么他都是不接受的。”   “以前…是什么时候…”   “大概前两年,他毕业回国,他爸让他考进使馆的时候。”裴元摇摇头,“我以为他会永远跟着安排的路子走,没想到他胆子肥了竟然敢辞职。”   “辞职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他摊手道,“惹毛了老爷子,他和他母亲那边所有的相关从政人脉,都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呗。不过吧,那些个舅舅表哥之流至今也没做出什么业绩来,料想他母亲一脉也不会出比他父亲更大的官了。他父亲扶持着这一大家子,不过是为了支撑自己的羽翼,现在既然光荣退休,羽翼自然也变得可有可无,没有了利用价值可言。”   “那他母亲一家岂不是会对他很失望?”   “失望过了,娘家大势已去,她半只脚遁入空门,现在这情形你还不知道吗。”   我缓慢地摇摇头:“对于他家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也没有主动问过。”   “阿盛说你很正直,恋爱的时候只问爱或不爱,不过问也不畏惧其他事。他想变得像你一样。”   “我不畏惧其他事,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可以失去的了。”这句话很沉重,却又是事实。   裴元点点头,心中了然的神情,而后他又乐观地说:“阿盛正在变得像你一样,无所畏惧。”   “唉,我也并不需要他变得和我一样啊。”   “如果他不改变,他是无法跟你在一起的。你再看前些年,他跟你在一起了吗?”   我看着裴元的眼睛:“你不要这么说,我压力会很大。我爱一个人,并不是希望他抛弃原有的家庭和生活来选择我。”   “可是现实不会按你说的那样发展,偏偏阿盛就是一个无法做到两全的人,他必须放弃其中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裴元这家伙能说会道的时候竟然可以把我憋死。   “你看你紧张的,我又不是来给你施压的,不用往心里去,你们的生活目标还是要以幸福快乐为主,不要像我,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站起身,“我感觉阿盛在做满汉全席。”   “你别说这个,说了我就生气!”   “哎呦我的小艾妹妹,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呢?他在国外一个人这么多年,能连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没有么?” 第42章 段林安说她很讨厌男人在恋……   用餐间,裴元对郁盛的手艺赞不绝口,连断了的那只也不忘竖起大拇指。我看他夸张的表情,默默对郁盛翻了个白眼:你看我以后还做饭给你吃不?   段林安给我打来电话,我接起,她提醒我早点去她那里拿书,我“啊”了一声:“对不起,我好像把这事给忘了……”   段林安愣了两秒:“你不来啦?我特地买了百味鸡。”   “我、我在郁盛这儿呢。要不我明天再去吧?”   “哦,那好吧,你今天还回去么?回去的话我晚上可以给你送一趟。”   “别!我这儿还说不准呢。”我瞥了郁盛一眼,他肯定是要留我下来过夜的。   “你越来越放纵了,好好写毕业论文啊姐姐!”   “好的,好的。”   我千依百顺地挂了电话,原本逼逼叨叨个没完的裴元像被霜打了的青草一样没了精神。郁盛问我:“你和段林安有约?”   “嗯,我给忘了。”最近记性差,忘了好多事,可多值得我懊恼的。   “吃点鱼头吧,吃啥补啥。”   “别——我不要眼珠子!”   小半个鱼头落在我碗里,我瞪着郁盛:“你非要跟我作对是吧!”   “为什么不吃鱼眼睛,很好吃的。”   好不好吃我不知道,反正无法直被视端上桌的动物眼睛。小时候我家院子里养过鸡,姐姐也在村里承包过鱼塘,以至于杀鸡宰鱼的现场频频出现在我幼年的生活场景中,动物们最后的挣扎让我心惊胆战,当然最终也没能阻止我吃他们的肉——可我就是没法吃它们的眼睛。   我把那半个鱼头丢进裴元碗里,他像个清扫者,很乐于在餐桌上清理战场。   郁盛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吐出一口热气。裴元说了声“谢谢啊”,颇为麻木的,倒听不出有什么感谢的意思。   一顿饭吃完,郁盛被我赶去洗碗,这天我在气头上,必不可能再做什么家务劳动了。裴元端了只板凳,坐在院子里撸狗,阿财对他很亲切,趴在地上眯着眼睛,两只耳朵像小飞机似的,耷拉脑袋任凭他摸。我过去蹲了会儿,趁机摸阿财屁/股:“阿财是个颜控。”   “怎么说?”   “看见帅哥就腿软。平日里我让它趴,它从来不趴。”   “阿盛没跟你说阿财以前是我养的?”   “啊?是吗?”我尴尬,“那我暂且收回它是颜控的话吧。”   “不用收回,显得我颜值很高。”   “你要不要点脸啊?”   由于郁盛的院子三面院墙都比较高,院中便没什么风,只有房屋两侧穿堂而过的窄窄巷道里有冷风吹过。裴元时不时就会过来看看阿财,看看它的别墅有没有漏雨,那天他极为得意地告诉我,为了建别墅,他学了一个月的木匠活。我看得出来他对阿财的疼爱和遗憾,真复杂的感情,郁盛对阿财并不具备同样的感情。   “那你为什么要把阿财让给郁盛啊,明明这么喜欢。”   “唉,不得已而为之,两年前我去美国学了半了年餐饮经济,没人带。”   “你还会出国学习?”毫不夸张地说,他会学习和母猪会上树对我来说一样的令人惊奇。但我也不能总是嘲讽他,也许他早就从放荡派转变为了笃学派,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裴元坐直身子:“你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我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毛,“震惊之余表示赞许。”   “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我后悔了。大学里荒废了那么久,还干了那么多荒唐事,我也后悔了。”他沉沉道。   他对大四那会儿失去段林安的遗憾并不亚于转让阿财的遗憾。只是性质不同,阿财换了种身份待在他身边,段林安却已经从他生命中消失。我装作听不懂,年轻时候恋爱的种种并不是全都值得再提的。   “可是你赚得盆满钵满,比我们都厉害。”   “钱能干什么。”   裴元一脸嫌弃拜金主义的样子,我想说,你大概是没吃过苦。我刚要细细跟他分析钱能干什么,郁盛收拾完厨房出来了:“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他冷声朝我们走来,站在我们中间,夜并不黑,我们三人的身影在走廊白炽灯的映照下显得特别硕大。   “看阿财。”我说。   “阿财有什么好看的,这不是已经进屋睡觉了?裴元,你什么时候回去睡觉?”他态度严肃。   裴元反问:“你们呢?”   郁盛单手搂住我的肩膀:“我们快了。”   “行。”裴元知趣地打车,“你们进去吧,我马上走了。”   我头一回觉着裴元在郁盛这边受了委屈,叫住他:“你过几天去拆石膏的时候叫上阿盛一起,有个照应,知道吗?”   他挥挥手,自行打开院门离去了。   我拍了郁盛一记:“你对人态度能不能好点儿?”   “我跟他一直都这样。”   “屁,看看你脸绿得,多仇视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让你戴绿帽子了呢。”   “那你说,刚刚的鱼头,你为什么给他吃?”   “郁盛,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郁闷得不想理他,去书房随便抽了本书,读累了就去客房睡了。这人鬼鬼祟祟爬上我的床,还想继续跟我理论“界限”问题,竟然拿我几年前针对他的措辞来驳斥我:“阿盛是我的好朋友,你必须和他保持距离。”   “哪儿有那么多必须?”我只当他闲出屁无理取闹。   “适度,适度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郁盛,我可以给你一句话,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在这个世界上除非你死了,我不会有其他的男人,也不会对其他人动心。”   “你看你说的话,除非我死了,我真要是死了怎么办?”   “我只是做个假设。你如果真的没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在乎我找不找其他人么?”   “前几年你找过其他人。那是我还活着。”   “我……”不敢料想这人记性如此之好,我之前随口一提,或者段林安随口一扯的事情,他竟然记得这么深。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你想想,你如果没了,也是同一种情况,无法再和你厮守下去的情况。”   “诡辩。”   “郁盛,”我拍拍他的脸蛋试图让他清醒,“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爱情,我们之间的感情迟早会变成亲情。你就不要在我困得要死的时候跟我讨论人生了好吗?否则我不能保证,亲情是否比预期来得更早一些。”   “哦。”他安稳地躺在我身侧,据其睡姿来看,他是比较缺乏安全感的。   我想,缺乏安全感的不是我么?   “你喜欢过那个人吗?”他问。   “喜欢过。不深。”我诚实回答,因为如果我硬说我不喜欢,那我想要和易升结婚能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他什么类型?”   “你别问太多,问多了自卑。”   “哦?那么优秀?你怎么舍得放过他啊。”   “是啊,他被我甩了,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一辈子都只喜欢你,这是你想听的吗?”   郁盛终是闭了嘴。他窝在我肩侧,很快呼吸深沉。   段林安说她很讨厌男人在恋爱之后变得幼稚。我之前不觉得,现在确是比较厌烦了。有的时候跟他拌嘴稍微有点乐子,可有的时候又觉得疲于应对。那个我曾经觉得有思量、有城府的男青年,突然变成了大男孩,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第二天是周末,我难得睡了个懒觉,八点多钟醒过来,枕边之人还在睡。我推他:“起来做早饭。”   他用被子蒙住头:“困,不想吃。”   “我想吃。”   “困。”   “昨天不是十点就睡了么,还困!快起来!”   “真的真的困!”他转过身去不理我了。我轻踹了他一脚,说道:“你懒死了!”   他闭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我看他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吓我一大跳。怎么了这是?半夜做贼去了?郁盛摸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我掰过他的脸摸他额头:“你怎么回事?”   “昨晚睡不着,看书去了。”   “你不是很早就睡了吗?”   “装睡,行了吧,气都气死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给你点个粥喝。”   这人没睡够,早上起来脸色臭,脾气也臭,我还敢差遣他做什么?只好自己下床:“你再睡会儿吧,我给你做早饭去。”   “你等等,”他把我拉回去,“亲一下,昨晚没亲到。”   我一边淘米一边想,郁盛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一次车祸之后各方各面都开始依赖我。莫非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悟出了人生与爱的真谛,所以才紧抓着我不放,生怕我哪天就离他而去。   或者,他脑子被撞坏了?   这可不行,他马上要去出版社工作,超级工作又苦又累还费脑子,他的大脑至少得能承受工作负荷才行。我赶忙翻找我的医保卡出来,准备下午去药店看看,有没有安神补脑的保健品能让他恢复身心平静。吃饭时我跟他提起这事,他举双手拒绝:“我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我好得很呐!”   “你不觉得你情绪变化很大吗?”   “没有,我的确好得很。”他微笑着凝视我。   我悄悄打电话给裴元,向他咨询郁盛的情况,裴元苦笑不得:“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啊,你想让他怎么样?”   “可是,我并不喜欢他这样啊!” 第43章 可它这生活颠沛流离,实在……   自打从S市回来后,郁盛再没开过车,工作的头几年攒钱买下的那辆路虎在修理中心躺了超过一个月,售后服务人员三番四次催他取车,终于有一天,他向我提出了学车的要求。   “等裴元帮我把那辆车开回来,以后就由你来开吧,我跟它八字不合,有缘无份了。”郁盛这么说道。   “它跟我就有缘份吗?”我不是不想学车,是根本没有时间,所以拒绝得很干脆:“等我开上你的车,起码两年后,今明两年我没有学车的档期,你最好打消让我给你当司机的念头。”   “你看,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我怎么会让你给我当司机呢?”   “裴元当你司机当得还少吗?话说,他什么时候去拆石膏,他的骨头都长好了没?”   “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行,改天我去看看他。”   “明天就去拆石膏,我和他一起去,总行了吧?”   “我又没说什么,瞧你急的。”   “我没有急。”   在电话中,我就算见不到他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吃瘪的无奈了。心口不一,还爱吃醋,倒有点6年前裴元的样子。我跟他说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忙于论文,没事间陪他,对于我的时间规划,他之前就是知道的。马上到了四五月,留校任职通知会下来,合同也会签上,在那之前,我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除了最重要的答辩,我的教授还给我安排了数节试讲课程,也算是为我的中文教学生涯铺设道路,对此我感激不尽。我的后半辈子的大体走向,大概能从同一专业的各位老师和教授身上见得一斑,我自认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化人,自小起也从未梦想过担当传播中华文化的伟任,但既然学校和导师都看中了我,我必然是要全身心投入去做的。   郁盛这边并不闲着,经过和原单位一番“血战”,他终于成功离职了,我从没见过谁离开国家单位离得如此快慰,甚至还要烤只火鸡来庆祝的,恐怕只有郁盛一人了。那天我和他坐在院子里吃烤火鸡,饮梅子酒,他跟我说了他准备把阿琨接来上海的打算。   他说是为了征求我的意见,但我隐约觉得这事他已经决定好了,假使我拒绝,他后面肯定还会做我的工作,或者因为我拒绝这一举动,直接导致我和他之间的隔阂。   “阿琨不是外人,他是咱们共同的亲人。”   “我没说不是啊。”   “那你愿意他来?”他的双眼充满期冀和欣喜,分明就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来了住你这儿,谁照顾他?”   “会有阿姨一起过来。”   “哦,原来你都安排好了。”我朝他会心一笑,“那么他们住在哪个房间呢?”   “客房给阿琨,楼下背面的杂物间,我会尽快收拾出来给宋阿姨住。宋阿姨没有家人,自阿琨小时侯就开始带他,两个人分不开,我也不忍心将她遣走,毕竟养了阿琨20年了。”   “她多大年纪?”   “四十出头。”   “原来你让我学车真的不是想让我给你当司机,而是想让我给阿琨当司机。”我又说。   “你又曲解我了……”   “哼,我还不知道你?”   阿琨既然要来,以后碰面的机会必然不少,我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现在整体情况怎么样?能认得人么?懂事么?能读书认字么?”   “字认得几个,宋阿姨教的,不怎么认人,有的时候状态不好,会认不出我妈妈。”   “啊?那很棘手了,你确定你有能力带他?”   郁盛看着外面的马路饮了一口酒:“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对他更没有好处。”   “你家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关切道。   “我父亲糖尿病并发症严重,几个叔伯之间矛盾加剧,母亲自去年年末起不再管事,家里没了作主的人,很多事情协调不得,阿琨的生存氛围就不怎么好了。”但郁盛还是会积极地笑着说,“让他跟着我,也许还能享几年福,他这病伴随着脑部萎缩,具体还有多少寿命,说不太准,只能做家人的尽力。”   我愕然:“我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自闭症,怎么会这么严重?”   “哪儿有普通的自闭症,基本都是脑病。小艾,照顾阿琨的事我会担着,不用你来管,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   “我知道。”倘若真的要我帮忙,我实际上也帮不了什么,一没钱,二没带过小还,一点经验也没有,等真的面对那孩子时,免不了缩手缩脚。再加上心理上一层朦胧的、不知名的情感在环绕,不用等见到他,光听到阿琨的名字时,我就会有种对不起姐姐的心酸了。也许,我会尽量避免见到他,可我嘴上还是要说欢迎他。   “什么时候来?”   “天气再热点吧,等入了春,阿琨喜欢天气暖和不下雨,心情好,脾气也好。”   这点,与我姐姐不尽相同。   段林安结婚了,在白色情人节那天,她和彭柯在郊外举行了小型的露天婚礼,我和郁盛一同到场。在她的婚礼上,我见到了她曾经介绍我认识的丁克凡—一个物理老师,他带着怀孕的妻子来的,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看来妻子非常符合他的理想标准。我也见到了我们共同的大学老师,他上台为新人证婚,几年之前半白的头发已然全白,脱离课堂后,不苟言笑的肃穆一扫而空,摇身一变而成幽默和蔼的小老头了。婚礼过后我去向他敬酒,顺便介绍我这引以为傲的男朋友,没成想他的女儿竟也是译文出版社的编辑,和郁盛是同事,只不过郁盛还算行业新人,没什么名头可言。   上海这个地方虽然小,但确是群英荟萃的,细分行业下专业人才非常集中,后来我们知道,我导师的女儿,正是带郁盛踏入编辑出版行业门槛的师傅。   吃完喜宴,我打车带段林安的妹妹和父母去了酒店,他们三人对上海的繁华充满了惊奇,像极了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第三天送他们去高铁站时,妹妹拉着我的手问:“姐,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   我猛烈的点头:“当然可以呀,等林安放暑假了,你尽管来,我们一起玩。”   妹妹也猛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想,我只不过奉命陪他们玩儿了几天,她所舍不得的肯定不是我,而是她的亲姐姐和这座在西部见不到的一线城市罢了。也许她对这里会有憧憬,会有想象,但她小小年纪就结婚生子定居老家,她和她姐姐的命运注定是不同的了。每次想起她眷恋的眼神,我都会对现下的生活格外珍惜。生活来自于自身双手而打造,这是自小起,我通过观察我亲姐姐的人生而获得的深刻道理。   段林安打理好家中琐事后和彭柯去了马尔代夫度蜜月,我羡慕得很,有次跟郁盛撒娇:“你怎么没有带我出去玩儿过?我也想玩儿。”   “那我们挑个时间出去一趟?”   “现在肯定是没有时间啦,我前几天欠的工作要补上,你也才刚入职,不能随便请假。”   “等以后空了吧。一定带你去。”   我知道他说的肯定又是空头支票,阿琨一来,我们哪儿还有时间留给自己呀。   可能是为了消除焦虑吧,我埋头苦干了一阵,4月的一个周末,郁盛说他要和裴元回去接阿琨了,问我要不要跟去。   “别了吧,车里坐不下。”   “我七座车。”   “不还得有很多行李呢嘛,你们去吧,我今天要准备预答辩。”   “哦,那你早点回家等我。”他现在已经非常自觉地把他家说成我们共同的家了。   “行,我要去买菜吗?”我先应下。   “我们三四点钟就会回来,到时候带阿姨去买吧,顺便让她熟悉一下周边。小艾,你别紧张,阿琨乖的时候很讨人喜欢的。”   是啊,谁说不是,小黑和阿财乖的时候也讨人喜欢,吵起来我也会烦的。我想起这事:“阿财会不会吓到阿琨?”   “晚点我让裴元把它带走。”   这下我更分不清阿琨的到来是好还是坏,连阿财都要给他让位。好在阿财本来就是裴元的,也算物归原主,可它这生活颠沛流离,实在说不上幸福安定啊,就怕以后有一天,郁盛又要重新把狗要回来,我是万万不准的,这不是折磨狗么?   “我四点回家。”我这么跟他说。   可是我一向不准时的,尤其在图书馆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背几段文章就到了五点了,一看手机,郁盛和裴元打了我好几通电话,我先会给裴元,因为我有种直觉他要当司机。   果然,他极不耐烦地催我:“快快快,我在你学校被门口,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速速收拾好书包跑到北门钻上车,他却又说:“等会儿啊,我打完一局游戏先,太久没打游戏了,还没爽够。”   正巧郁盛又来催我,我如实交代:“裴元说他游戏没爽够,等他打完再说。”   裴元咧嘴就骂:“嘿你他妈至于这么实诚吗?行了行了不打了!”   他撂下手机发动车子,望后视镜瞄了一眼:“不会吧,你就穿这个?”   “我怎么了?”   ——格子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加上削薄的短发和最近才开始戴的黑框眼镜,我知道我像个只会敲代码的程序员。 第44章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是因……   郁盛从没告诉我阿琨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印象里,自闭症患者基本都是智力低下、生活能力有限、性格躁动、表情扭曲的,可我见到阿琨第一眼,如果旁人不说,我甚至会误以为他是某个人带来的朋友,他戴着口罩安安静静坐在客厅里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小矮凳上,双手抱膝看着散落在客厅地面的拼图,灵慧的眼神迅速移动着,仿佛在急剧地研究什么,可是手上却没有动作。我看不全他的五官,可从眼睛来看就知道他相貌周正,超出平均水平;他的身形高大胖壮,即使坐着也像一座大山样,给到我无形的压力。   我在玄关处呆滞了片刻,裴元拉了我一把:“别看了,进去说。”   原来郁盛和阿姨都在厨房,他正事无巨细地跟阿姨交代新住处的家事,我进去跟大家打了个照面,宋阿姨对我很客气,一口一个太太叫着,问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当得知我习惯吃家常菜时,她很高兴,说正好可以一同规范先生的饮食,日后强制执行。我对这些感到无所谓,问起:“阿琨一个人在外面没事吗?”   郁盛说:“大门锁了,没事。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到了新环境,他可能不适应。”   “不适应,但能玩拼图。”   “那是他自我解压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裴元不知何时坐在餐桌啃一只薄皮香蕉:“你家阿琨越来越胖了,看来活得挺滋润。”   “你也越来越胖了,你滋润吗?”我说。   “我是压力性发福。”   “没见你压力在哪儿。”我揶揄完这边,又站到厨房门边悄悄地观察阿琨,说,“阿琨的眼睛像外国人。”   郁盛解释道:“因为我外婆是俄罗斯人。”   “哦?是吗?”我闻所未闻,“但你和你母亲都没有金发碧眼。”   “隔代遗传。”   “这隔代的基因也太强大了。”   郁盛过来搂住我的肩,我们一齐向佝偻着背的阿琨看去,我感叹道:“阿琨出生那年我才七岁,现在我已经27了,整整二十年,我没有见过他,还心安理得当他不存在,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你内心介怀不介怀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没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层面。除了对宋阿姨,他对其他人大多数人没有亲疏之分,有些人常年照顾他,他会产生依赖,有些人常刺激他,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会有极端反抗情绪。你跟他接触还不是很多,建立感情非常困难,所以你也别太过把自己以前的情绪投入到现在的关系中。没有必要。”   “谁说要建立感情了?不过是凑凑一起过日子罢了。”我转回身去看宋阿姨锅里煮着什么,心里却还装着阿琨孤独的身影。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是因为原本私密隐蔽的家里突然多出了两个人,二是因为我又开始对自己和郁盛的感情失去信心了。我总觉得目前的生活障碍重重,如果要和他结婚生子,必然面临太大的压力:我们各自需要工作,赚钱养家,照顾病人,照顾自己——另外有些压力还没有真正到来,但迟早会来。介于阿琨特殊的存在,我日后还有没有勇气和闲隙生孩子需得另作谋划。   夜里两三点左右,郁盛起来喝水上厕所,我在半睡半醒间坐起来,打开灯,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醒了,就问:“你怎么坐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口气怪难听:“你干嘛突然又喝又尿的!”   郁盛干哑地笑了两声:“这是人基本的生/理需求,你还拦着不让喝不让尿啊?”   他坐到床边,昏黄的壁灯打在他睡眼惺忪的脸上,我顺势拉他的手,问:“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你说呢?”   “我不要我说,我要你说。”   郁盛轻轻揉/搓我的手指,又拿脸贴了贴我的手背,我感觉他新长的胡渣扎得我疼,就要把手缩回来。他拉住我不放:“蹭一下还不行?”   “不行,你晚上没刮胡子。”   “不行也要行。我这个人很多地方有缺点的,你要包容,包容我一辈子。”   “我包容不下来呢?”   “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包容了。”   “原来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包容你,你才来找我。”   郁盛轻轻笑一声,微肿的眼睛眯上只剩一条缝了:“包容与被包容,咱们是双向选择。”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这人故作沉思一会儿,随即露出晶亮的眸子:“挑个好日子,咱们去领证怎么样?五一?五四?六一?”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哪个?”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没信心,需要他给我信心。可是他给我信心的方式是给我婚姻,而不是解决日后一切压力的具体方式。   “阿琨是不是得定时去医院检查开药?”   “三个月一次。”   “宋阿姨每月工资多少?”   “八千块。”   “那给家里和阿琨每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多少?”   “加上日杂药品费,近一万。”   “你工资多少?”   “新入司,试用期只有八千,转正后一万五。”   “你看,你挣这点钱还不够日常开销的。”我不悦,“我转正后月薪也就一万多,以后怕是没钱生孩子了。”   “生孩子?”郁盛嘴角抑制不住兴奋的笑容,好似生孩子早已在他计划之内,就等我松口同意执行,“你放心,要是生孩子,我一定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孩子最好的。”   “可是咱们能力范围有限。”   “怎么有限?”他不同意,“我们从事的是文化行业,这个行业可不是夕阳行业,而且随着工龄的增长,升职加薪是必然趋势,你怎么能知道咱们以后养不起孩子?不求他大富大贵,正常生活总是能够的吧?”   “可我小时候吃够了苦,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受苦。”   郁盛舔了舔下唇,大概无言以对,沉默片刻说道:“家境优渥就一定好吗?小艾,你现在不会是在对我嫌贫爱富了吧?”   “我哪有?你少给我扣帽子!”   “唉,我郁盛,虎落平阳被犬欺……”   “靠,你说谁是狗!”   我和他在床上疯狂扭打了一番,念及客卧睡着阿琨,他赶忙捂住我的嘴,遏制我狂妄的笑声:“嘘,夜深人静勿喧哗!”   “呜呜呜——”   他松开手,往一侧腾开些距离对我说:“现在咱们也是长辈了,需要注重仪容仪表和影响。”   “我好累。”   “起初会有一点,我陪你一起适应。”   “适应不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悲观?”   “悲观说不上,总之,挺有负担的。”   “有负担,我冲在前面。”   郁盛钻进我的怀里,我们又呈现入睡前的姿势,他提醒我:“被子帮我拉拉高,我后肩在外面了……”   “冻死你算了。”   “不行,明天还要去上班,我要干体力活儿的。”   我一想,我明天没有事,无非是看书写论文。既然家里有阿琨,那我待在家也是尴尬,不如回我自己那儿去,或者在学校图书馆泡一整天。唉,我那儿,我还能保留多久呢?   “我租的房子,到期退了吧。可以省一笔开销。”   “好,听你的。”   我摸了摸郁盛的后脑勺,很好,温热着,可以放心去睡了。   阿琨在郁盛家的前几天一切都好,不过没吱声。我除了与他对视过仅仅一次之外,他始终埋头做自己的事。二十岁的阿盛是个健硕的青年,他饭量很大,心情好的时候水果蔬菜能吃很多,闹脾气的时候也能吃宋阿姨做的鸡蛋炒饭和鸡蛋炒面。有天晚上下大雨,我比郁盛早一些回家,到院子门口时夜色未全降临,春雨里看见阿琨蹲在阿财的窝前淋湿了半身。   我持着伞赶紧过去给他挡雨,还问:“阿琨,下这么大的雨你蹲在这里干嘛?为什么不进去?”   刚要推一推他肩膀,他就万分抗拒地用力顶开我的手,不让我碰,他的力道很大,使我心头一怔,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对我强烈的距离感。   他没回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脑袋和表情都在雨里。   “宋阿姨,宋阿姨——”我转战搬救兵,宋阿姨在厨房里忙活,没注意到这事,等她赶出来一看,急都要急死个人。   “哎哟我的祖宗诶,你好端端淋什么雨呀!”   她持着我刚刚撑的那把伞又去给他挡,其实我拿把伞根本挡不住阿琨那么大个身子的,这导致宋阿姨半个背又在雨里了。我站在廊檐下,玄关处,给郁盛打电话。下雨天,我心知催不得他,因为他今天开了那辆修复的路虎去上班。   我们都觉得那辆车不吉利。   “什么时候回来?”   “堵车呢,不知道,半小时吧。”   “我让你搭地铁,你不肯。”   “地铁卡丢了,还没补。”   “我还能说什么?”   “下次补。”   “行吧。你慢点开车,前头后头都顾好,不要超车,不要闯黄灯。”   “我竟然要一个没学过车的人来提醒我上路规则。”   他时不时要见缝插针让我学车去,我往往无视:“   车里有伞吗?等到了巷口,我出来接你吧?”   “有伞,你呢,你到家了吗?”   我看着眼前这古怪的年轻人和极具耐心的中年妇女:“到了。饭也快好了。”   “宋阿姨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还没去看。”我让他好好开车,在安全的前提下,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在巷口药店买个感冒灵冲剂吧,家里没了,备着。”   “哦……好。” 第45章 在阿琨来之前,我数次上知……   阿琨在阿财的别墅里找到了几搓狗毛,郁盛回来后,他举着淋湿的狗毛问他:“这是什么?”   郁盛看到眼前一幕,想必也觉得荒唐至极,问:“你们在干什么?”   宋阿姨个子矮,撑着伞够不着遮住阿琨的全身,郁盛快步上前替她,面情肃严:“宋阿姨你先进去。阿琨,你怎么出来淋雨,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你养了狗!”阿琨情绪崩坏大声道。   我在廊檐里站着,实在看不懂这两个人,接过宋阿姨的伞问:“阿姨,阿琨怎么了?”   宋阿姨用围裙下摆掸去雨水,叹了口气:“不知道,有的时候就喜欢钻牛角尖。”   郁盛持着药品袋的左手硬是把阿琨举在他面前的拳头按下去:“别胡闹,快回屋里去!”   “我不!我要找狗!狗呢!你的狗呢!”   说完阿琨便发了狂似的满院子疯跑,棉质拖鞋在雨水里重重地践踏着,踩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花,雨这会儿已经大起来,淋得他睁不开眼,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又是吃惊又是担忧,非常害怕他一头撞到院墙上去。郁盛见状,把药扔到我手里,丢下伞追阿琨,宋阿姨朝他喊:“阿盛,先把院门锁上!”   郁盛先去锁了院门,也像阿琨似的在雨里狂奔。两人一个跑一个追,你抓我躲,不大的院子竟奔走了好几圈才抓到人。阿琨和郁盛个头相仿,却比郁盛胖上很多,撒起泼来郁盛根本控制不住他。阿琨使劲甩着上半身不肯就范,口中念念有词:“你养狗了,你养狗了!”   “你冷静点!”   “我不要你,你不要碰我,你不要抓我!”   “阿琨!你听我说!”郁盛厉声吼道,“没有狗,这里没有狗!狗是别人家的,它已经回家了!”   “不…不…你骗我……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琨身体软下来,坐在地上,大概是累了,转化为另一种状态和郁盛作对。   “你在骗我……”   “你如果再不进屋,我就让宋阿姨回老家,你再也别想看见她。”郁盛呵斥道。   我很少见到郁盛凶狠地发出威胁,这是头一回,对象是阿琨不是我,但我下意识地感到害怕,生怕他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对我。我突然同情起阿琨,他是个病人,郁盛怎么能这样凶他?   “你们快回来吧!”我对他们说。   他们在十分钟后才陆续进屋,郁盛蹲着跟阿琨说了很多话,雨太大我没听清,总之表情不是很好。两人在廊檐里脱了外套,我将沉重的湿衣服装进桶里,春天的雨已经将他们淋得浑身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了。宋阿姨把阿琨赶进浴室,郁盛在客厅里站了会儿,我看他衬衫和裤管往下滴水,便说:“上去洗个热水澡吧,我冲感冒灵给你们喝。”   郁盛单手扶着额顶,神色还是凝重,他看着浴室方向:“下次阿琨有不对劲的情况,早点跟我说,还有大门和院门习惯性锁上,他待在家里最保险。”   我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他,心里也有委屈:“你先上去洗洗吧。”   晚餐时阿琨没有出来,他被喂了药先睡下了。我去瞧了他一眼,巨大的身子佝偻在床上,宋阿姨给他盖上了厚重的毯子。我问宋阿姨这样的情形是否多见,她说,从开过年来,基本有一周一次。   一周一次,我们怎么扛得住?   晚上郁盛在书房读书,我原本也有读书的计划,思前想后还是拿了书回卧室读,没一会儿他打电话给我:“怎么不下来一起?”   “你读你的,我读我的。”   “下来,我们互不影响。”   “我想躺着读。”   “下来,我跟你说事。”   他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激起了我的愤怒。我当是时就夹着书下了楼,他在书房埋头苦读,也是一副不可名状的心怀怨气的神情。   “说什么?”我直接问他。   他却忽地抬头露出一抹宽容的微笑来:“你这么怒气冲冲做什么?”   “我没有啊。我来问你有什么事情。”   “奥,小艾。我是想和你说阿琨的事。”   他端坐在书桌前,两手交握,我随手抽一把椅子,坐下来敲起二郎腿,说起这书房的氛围,像军事谈判也不为过。他是战胜国,我是战败国。   “我想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阿琨。”郁盛说道。   我的左脸无端抽搐了一下:“有你和宋阿姨,我帮不上什么忙。”   “我接下来工作会有点忙,万一加班,万一出差,不在的时间里还是需要你撑着的。”   “加班出差,你之前怎么没有提过?”   “是,虽然体制上是没有,但是遇到情况还是需要灵活应对。”   “你的灵活应对就是以工作优先,家中的事情让我来做。”   “小艾,我不是这个意思。”郁盛语下无奈,“如果我有时间,我自然愿意做更多。”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开始备课试讲了?我现在是中文系助教。”我的工作内容虽然看似不复杂,但是需要课下准备的内容非常之多,尤其需要静心,可自打阿琨回来后,我总是惶惶不安,从未静过心,也未尽过心。谁来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安心工作?   我不想显得我这个人生硬、不通情达理,就说:“你不在S市的时候,宋阿姨之前也是一个人照顾阿琨。应该会没事的。”   “那时家里还有司机和秘书,可以帮宋阿姨一起照顾他。”   “那你把司机和秘书也请过来?”   “小艾——”   “对不起,我知道我有点无理取闹,但是我不想…我不想把某件事变成我的责任。当然出于他和我姐姐的关系,我不可能对他不管不顾,但我不希望你来强制我做某些事。你懂吗?这样我会觉得你这个人很强势,很自私。”   郁盛听完,点了点头:“可是如果我们成为一家人,那阿琨必然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你爸妈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责任转移到咱们这边来?”   “把阿琨接过来这个事情,我以为之前就跟你谈好了。”   我有些激动:“因为你知道我不可能拒绝你呀。包括现在,你让我帮你照顾阿琨,我是不可能拒绝你的。因为我不会离开你,而且阿琨是我姐姐的儿子,我更不会抛弃他。”   “这不就好了吗?小艾,让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点好了。我有空我来,你有空你来。”   “哪里有什么简单啊?”我站起来,双手环胸背过身,“他才来一周,我已经觉得我的神经被挑战了。”   “我知道,所以你一直持观望态度。”   我回头瞪着他:“你知道我的态度,还要让我来照顾他?你觉得他会接受我的照顾吗?这些天里,你觉得我跟他的关系有可能发展得很融洽?根本不可能啊。他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心里只有你和宋阿姨。或者还有一只争风吃醋的狗。”   “小艾!”他中断我,“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只是陈述事实。那狗是怎么回事?”   郁盛迟疑片刻:“他刚来我家时,我家确实有一只边牧,后来他长到八岁,边牧生病去世了。”   “所以阿琨喜欢它吗?”   他不回答。那不就是我所说的,和一条狗争风吃醋?   在阿琨来之前,我数次上知网查看自闭症患者的病情症状以及相关治疗方法,我努力让自己恰如其分做好应对。可是实际比想象中更加棘手:我倒更愿意他是彻底的自我封闭,没有情感感知,不与外界沟通,这样照顾起来可能还会更方便!   “对不起,我没考虑到你也有困难。”他说。   “是我对不起,阿盛。我们今天先说到这里吧。”我鼻子发酸,流下了眼泪,转身便上楼去了。   过后几天,风雨之后很是太平。郁盛也如他所说,下班越来越晚了。一天下午,裴元拎着一堆零食糕点过来看阿琨,我只是说了句:“这些食物吃了发胖,你看他已经够胖了。”无意中被阿琨听见,他于是像看仇人一样看我,抱走零食后独自在角落里吃起来,论谁喊他也不答应。   裴元也觉得没趣:“阿琨越来越不好玩了。”   “好玩?你在搞笑。”   宋阿姨给客人泡了一壶茶,裴元对宋阿姨很客气,笑眯眯的,阿姨长阿姨短,宋阿姨说她马上要出去买菜,问他要吃什么,他厚着脸皮说了三个菜。   阿姨走后,我向他打听郁盛的态度,近几天我跟郁盛之间的关系偏向冷淡。   “孩子是要养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忍忍呗,用不得再把他扔到老家,水深火热。”   我想我问也是白问。   “你自我调整一下,这是跟阿盛在一起必须要面对的事。无论你是不是阿琨的小姨。或者你调整不了,退位让贤,你愿意吗?”   “你别放屁。”   “哈哈,看你这态度,看来阿盛把你吃得死死的啊。真好,好羡慕他。”他说得越发苦涩。   “是吗?”我灵机一动,“不如我退位让贤,到你这儿来?” 第46章 那人还将宝贝举到我面前问……   我再也没能忍受在自己租处和郁盛家里两头跑的日子。干脆提前退租并且把小黑一起接到城中去,阿琨眼里既没我,想来也不会在意我那太平本分的猫奶奶吧。那天晚上郁盛下班回到家,在院子里看到我重新“装修”过的猫别墅,找我警惕问道:“你想把阿财接回来?”   “你何出此言?我只不过把小黑接过来罢了,你去顶楼瞧瞧,我暂且把它安置在阁楼上,等它熟悉这里了,我再把它放下来散养着,就住这屋。”   “你把猫接来怎么没有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退租,总不见得我把猫扔了,孤身一人来你这儿吧?再说了,小黑不是你捡的么?”   “我,我上去看看。”   郁盛人影闪得飞快,提着公文包蹬蹬蹬往楼上跑,转眼间我就听见顶楼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匆忙杂乱的脚步。我在院中往上喊:“找到了吗?在楼上吗?”   他倚着天井半墙俯身:“上房顶了。”   “你喊一声,它会下来的。”   紧接着便是郁盛急促的呼喊,半分钟后,没动静了,我知道小黑肯定响应号召,回到了自己的新窝里。不一会儿郁盛又来找到我,我手里持着油漆刷子问:“还有何事?”   “你不能让阿琨上阳台。”   “阿琨本来就不能上阳台,钥匙你一把我一把,没有他的份。”   “那就好,那就好。”郁盛紧张的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小黑是比阿财乖多了,不会乱跑乱叫。”   我觉得他高兴得有点早,因为在他喊小黑名字的时候,这条巷子里另一只叫做小黑的狗在院门外恭候多时了,还嗷呜了两声,郁盛急吼吼的并没有听到。在城中村里想要避开狗,不就是痴人说梦么?这里五户人家中有三户都养了狗,夜里狗叫此起彼伏,偶有散养的柯基白天过来串门也不无可能——除非天天大门紧闭。   那天晚上宋阿姨特意多做了菜,算是欢迎我回家,郁盛也高兴,说从今往后我便只有那一个家了。阿琨平静的时候是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的,特殊之处是单独摆放碗筷和饭菜。他对我们碗里同样的菜色没有兴趣也不会侵犯,但对自己碗里的东西尤为保护,别人碰一下都不行。别说碰,指一下都不行,之前我指了指他的土豆说可能没煮烂,他立刻就生气了,宋阿姨哄了好一会儿才肯继续吃。我自此学乖,吃自己的饭,权当他不存在。   宋阿姨在郁家待久了,郁盛很尊敬她,把她当长辈,有时她也会关心我和郁盛的工作或者婚事。她问起我们后面的打算,郁盛在餐间说准备在我毕业的暑假挑日子结婚,当然尚未征得我同意、只是嘴上一说,没成想阿琨立刻扔了筷子,闹脾气。我屏气凝神观察这个巨婴的表情,分明是苦大仇深,然后他竟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当时真想问一句:“我跟你叔叔结婚怎么了?要你的命?”—看在郁盛面子上,我没有说出口。   不仅仅是受到威胁的郁琨本人气得要死,我也气得要死,到了凌晨还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披衣服上阳台思考人生。小黑就很温顺了,它不介意我打扰它精致的睡眠,在任何时候它都是很爱我的,灵活地跳到我膝盖上来,压住我的外套为我挡风。小黑的呼噜声让我内心稍有一丝平静,哎,阿琨要是也像小黑这样,我铁定会心甘情愿好好照顾他到生命最后时刻的!   我回想起阿琨小时候,他日夜被抱在姐姐的怀里,我是多么讨厌他啊,我怕他的出现使我在姐姐心中的地位受到动摇,就像他现在对郁盛的占有欲一样。起初他不正眼看我,定以为我是无足轻重的人物,阿盛也跟他说我是他小姨,是他妈妈的妹妹,在他幼稚的意识里所谓的妈妈是那么不负责那么值得憎恨,何况我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小姨,马上要变成他婶婶的小姨?   这一切冥冥之中好似有轮回驱使,我这种亲身经历过的、21世纪科学社会人也无法不惊叹。   小黑在我怀里翻了个身,我又想起郁盛捡到小黑的时候,那人眼里是有星星的,那人还将宝贝举到我面前问我可不可爱,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喜欢他,他善良清澈,没功利性。现在的他见到小黑,只担心它会不会影响阿琨。我不能把这些变化简单地归咎于时间的洗礼和责任的迁移,因为我自己也在变,我认为自己是合理地改变着;而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他也是在合理改变。我不能指责他。   但我确实不喜欢当时的阿琨,他的锋芒指向我和郁盛原本可以更加和谐美好的生活,使我和他之间生出嫌隙,让我对郁盛产生怀疑。   郁盛在我更加迷茫之前上来找我了,一只手端着茶水,另一只手揉着眼睛问我:“大半夜的跑到楼上来吹冷风,你明天不是要做汇报吗?”   “是今天。”我说。   “所以为什么不睡?”他递给我热水,半蹲在我面前,礼貌性地摸了摸小黑的脑袋。   “第一天来,我怕小黑不适应。”   “它有啥不适应的,社会阅历超过了90%的同类。”   “谢谢你对小黑的肯定。”   郁盛在我边上坐下,我们看着凌晨的马路灯火通明,和S市晚上七八点的模样差不多。我说:“咱们以后就一直在上海,在这儿了吗?”   “不然呢?你想去哪儿?”他看着我。   “我在S市一无所有了,但你还有根系在那儿。”   “根系。”他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然后说,“但是也有很多人四海为家,落地生根,并不是老家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根。”   我当然不同意他说的,并且试图搬出理论支撑:“我最近在读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刚接触到血缘和地缘的概念。”   “套用不上,我家是一个资本主义家庭,党/员的身份只不过是用于敛财的华丽外包装,现代道德行为约束对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倒是千百年前的三纲五常与家族制度,他们笃信不疑。”   “既然你如此评判,那我就不能说什么了。”   “但我党/员的身份是真实的,是符合集体精神的。”   “你跟我说这个有用吗?去跟你公司的党组织说去!”我不待见他,起身放下小黑,“反正别到时候让我跟你一起回老家照顾老人就好,我没那本事,怕得很。”   郁盛打了个哈欠:“我也怕得很。”   集中准备毕业的那一个月我什么都顾不上,总算答辩过了,准备拍毕业照的时候,我把段林安叫到我学校,出于经常旅游的需求,她手里有个万把块钱的好相机。有现成的摄像师傅不去利用,我不是浪费资源吗?   拍照那天中午特别特别热,我们早早收工去食堂吃麻辣香锅、喝冰西瓜汁。我作为一个27岁的老学姐穿着学海军领和短裙套装,怪不自在的,缩着肩膀就怕被哪个熟人看见。段林安持着相机看出图效果,偶尔面露嘲笑,偶尔啧啧称奇。我挡着浓妆的半边脸说:“早说就不拍了,搞得人哪儿哪儿都不自在。我现在就像个异装癖的男人。”   “噗,不至于,就是有点四不像,清纯不算清纯,妖娆又不够妖娆,我得好好给你修个图。”   她给我看了张我站在草丛中笑得谄媚的生图,我一口西瓜汁差点喷出来:“行了删了吧。”   “嘿嘿,今天回去拷贝一百张。”   “你真邪恶,放暑假闲得,最近没事做吗?”   “是没什么事情啊,所以你多喊我出来发发汗,在家里闲着要被长辈说的。”   “谁来说你?彭柯爸妈?”我暗自不屑,“他们要你在家洗衣服做饭从青天干到黑地才高兴?”   之前我就听说她公婆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偏偏彭柯忠厚老实,没个立场,还非得跟父母一起住。   “我和彭柯商量过了,看明年能不能攒点首付出来买个两居室,我们两个公积金都高,还贷不成问题,就差个首付。”   我替她可惜:“去年看过那套小复式其实挺不错的,早在婚前把住房的事情落实了多好,现在房价又涨了,涨到明年更买不起。”   “说的是啊,如果我们双方父母愿意支持那就更好了,可是我自己家能力有限,他父母又死活不肯,说是死也要死在儿子家里。”   “那还有啥可说的,买了也是浪费,他们不还得跟过来一起住么!”   “所以说独生子女不一定有好处。”段林安又反过来问我:“郁盛父母那边怎么说?同意你们定居在上海,同意你们结婚?”   “这个,挺难说的。”我不知从何开始解释,“他压根就没去征求他们的同意。不过他父母应该知道他的计划,我前阵不是和你说吗?阿琨来了,还跟来一个阿姨。”   “那个阿姨—”   “暂时还摸不透她是哪一边的人,目前看来无攻击性,挺踏实的。”   “多少还是会传回去一些消息。”   我点点头:“我跟郁盛看似已经定下来了,但我总觉得还有变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希望是错觉吧。” 第47章 我没有目送他远去,因为我……   7月中旬,我正式进入暑假,郁盛试用期一过,下班时间愈发晚了。于是我跟他的时间线错开来,白天我在家看家、看阿琨,被阿琨的各种行为弄得心力交瘁的同时忙着完成学术协会布置的各项课题研究;晚上还得“照顾”忙碌了一天的男主人。男主人对于我应付了事的态度煞有怨言,有时问我:“你白天不是能充分休息吗?怎么晚上九十点钟就喊着要睡觉,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休息个屁?”我无心跟他赘述白天做了什么,总之他让我再做什么,我都以疲惫拒绝。   我记得很清楚,7月25号那天是裴元生日,一个超级忙碌的周二。他邀请我们去他投资的一家清吧聚会,天下大雨,郁盛也还在加班,我并不想上赶着一个人先去。郁盛说九点钟让我在巷子口等他,我看了眼时间,刚吃完晚饭正近黄昏,还够睡上一觉,我说:“好的,我养精蓄锐,今天不知道要被裴元闹腾到什么时候。”   黄昏觉是最睡不得的,容易做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我坐在一只莲花船里滑翔在温暖的天空中,划啊划,看不见云的尽头,也看不见郁盛。可我却没有紧张或者思念的心情,我感觉自己被幸福的烟云笼罩着,好像要驶向未知的天堂……   ——急促的电话声响起来,我忽然一个激灵吓醒。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是郁盛。竟然已经九点多了,我睡了整整三个小时。   回想起刚刚异常真实的梦境,我在云里划船,好像也不过几分钟的样子。   “你刚睡醒?”   “嗯,太困了。”   “快出来吧,我在巷口。”   “哦,等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好。”   唉,我俨然成为了操心劳肺的家庭主妇,有些我年轻时不必管的事,现在信手拈来,成为了刻在骨头里的习惯。贱命不多言。   我磨磨唧唧出来已经是十分钟之后,郁盛见我步子极缓慢地上车,面露不悦:“这边不好停车,你倒是快点啊。可能已经被拍了。”   “那你怎么不去停车场停好了等我?”我也没好气地反问他,“自己懒不说。”   郁盛仿佛说不过我:“行,出发吧。”   我兀自系好安全带,肚子里呼噜两声,感觉有点饿。   “你没吃晚饭吗?”   “我想裴元应该会招待咱们吧,就只吃了两口。”   “他那地方能招待什么……”   “那你晚点带我吃夜宵啊!烧烤、拉面什么的。”   “嗯?你不是不吃垃圾食品么?”郁盛透出点喜色,看来是愿意带我去吃的。   “难得馋一次,最近感觉嘴里没味道。阿姨做饭太淡了,而且偏甜口。”   “她当然按阿琨的口味做。”   我瘪嘴:“我约了林安姐周日吃香辣蟹。”   “带不带我?”   “你想得美,自己在家待着。”   “我压根没指望。”   “是啊,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到了裴元的场子,我和郁盛不得不缩起脖子做人,毕竟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而且我们对酒吧不够敞亮的环境也不够信对。裴元把我们带到雅间,雅间三面隔绝密集的人群,一面空着,朝向舞台中央的驻唱歌手。我和郁盛坐下,客气地对几个其他陌生人点头示意。   “这是我好兄弟,郁盛,还有他老婆。阿盛,这些是我大学同学,还有他们对象。”   我隔着交错的灯光看向对面坐着的几个男男女女,确实眼熟,紧绷的心情稍微松弛,“你们好你们好。”   很快酒水都上来了,裴元说祝酒词:“今儿咱们废话不多说,哈,不醉不归!”   郁盛偏向我轻声说了句:“亏我还期待了一下,想来他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   “噗——”我笑出声。裴元在我们面前一饮而尽。   我不是不能喝酒,我只是出于女性自我保护的本能,别人问起我,我都说我不会喝、不能喝。实际上酒量还行,我能喝半瓶红酒,曾经在研究生毕业那会儿跟毕业班的同学们喝过。   我也一饮而尽。   郁盛看我的目光充满了佩服:“你有点猛啊。”   “小意思。”   大家都是同龄人,话茬一聊开,也就成了朋友了。我们互相分享近几年来的经历,讲讲生活中发生的趣事,时间过得非常之快。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很快喝超标了,有大半瓶红酒和两杯低度起泡酒,后来就半晕在郁盛怀里,几乎就要出洋相。   有个男生问:“郁盛,你老婆是不是喝醉了?”   我指着他的鼻子纠正他用词:“还没领证,不算老婆。”   裴元大手一挥:“不就一张证吗?有啥了不得的,明天就去领一个就是了呗,看你急得。”   “我,我哪儿急了!”   “你看看你,你还不急?”   我正要站起来与裴元理论,郁盛拍拍我的肩膀,哄小孩的语气:“好啦,你别闹。”   “我闹什么?”   裴元又自作聪明跟大家解释:“看这俩人秀恩爱秀到我寿宴上来了,一个急着娶,一个急着嫁,不知道还在等个啥!”   “我!”我气得要命,谁急着嫁啊?   郁盛后来把我拉了出去,问我还行不行,等他找个代驾。我说我行,但没一会儿就冲去卫生间呕吐了。我从来没像那个晚上一样恶心过,肠胃翻滚,咽喉灼烧,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吞了什么毒物。   我对着马桶吐了好几番还没有出去,郁盛急得在女厕所门口大喊:“小艾,你还行吗?不行咱们上医院!”   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多喝了几口酒?我头晕目眩,肠胃也不舒服,可我还是觉得郁盛有够夸张,连去医院都说出来了。我东倒西歪地走出卫生间:“回家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抱住我肩膀:“你哪里不舒服?头痛吗?肚子痛吗?”   “有点恶心头晕。”我如是说道。   “我扶你上车。”   最后有没有被扶上车,我是记不清了。后来听到呜啦呜啦的救护车声,又听到夸啦夸啦的推车声,接着一觉醒来,医生和护士站在我床前观察我的状态,我感觉自己睡得很香,浑身都很舒服,只不过,站在一旁的郁盛脸色非常之凝重。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得了什么大病?   我尽力睁大眼睛:“我好像喝多了。”   医生抱着病历本:“你怀孕了。”   我又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我被子底下的平坦小腹,不敢相信:“你说我怀孕了?”   护士小姐微笑地解释说:“是的,妊娠七周,恭喜你。”   恭喜我?我登时差点吓得从床上蹦起来,可是使不出力气,无奈看向郁盛,我怎么怀孕了?!   医生和护士又汇报了一番我目前的各项指标,说我需要补充营养、其他并无大碍之类,每一句都非常令我失望。因为他们一遍又一遍坐实我已经怀孕,没有误诊的可能。   他们走后,我问郁盛:“我为什么怀孕了?”   这无疑引起了病房其他孕妇们的一片笑声,他们恐怕在笑:现在的年轻人啊,怀个孕都糊里糊涂的,还要问人为什么怀孕。   郁盛没有笑容:“对不起,是意外。”   我让他坐我跟前来,拧着眉毛质问他:“你没戴/套吗?”   他摇摇头:“都戴了。但是有次破了我没去管。”   我大惊失色:“你疯了吗?这么大的事情你屁都不放一个!这下好了,我怀孕怎么办?不是,我已经怀孕了,你要怎么办?!”   “生。”他只说了一个字。   “你神经病啊,说生就生。这个节骨眼儿能生吗?我刚开始教书,你入司才多久?家里还有个阿琨,我们有这个时间精力还生小孩吗!”   我气得拳头砸床,看着不争气的肚子懊恼极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怀孕!   “你不想生吗?”   “不想。”我干脆地回答道。   “我们第一个孩子。”郁盛拉着我的手强调,“来了就不能让他走。”   我抽回手,怀疑地看着他表面诚挚的眼睛:“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我故意什么?”   “因为每次你跟我说结婚,我都说以后再说,所以你故意让我怀孕想要捆绑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   郁盛也非常吃惊:“就算我真的想跟你结婚,也不会拿生命开玩笑,况且我明知道你不想这么早生孩子。可是现在既然有了,总不能不要吧?”   “我不想。”   我头一歪,委屈的眼泪淌过了鬓角。   郁盛再想说什么,我就捂耳朵不听了:“你先出去,我要自己冷静冷静。”   “那你再好好想想,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我没有目送他远去,因为我压根不想看见他。好歹也是28岁有知识有见地的新时代男青年,好歹有个亲哥哥经历失败的未婚生子在先,他居然能让我怀孕,简直不可理喻。那天我非常非常讨厌他,讨厌他的漫不经心,讨厌他自作主张,讨厌他单方面要求我生下小孩。我是一个极叛逆的人,越是有人逼我,我就越想反抗。   晚些时候,我想去咨询医生人流手术怎么操作,多久能恢复,有什么后遗症等等,我几乎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孩子做掉的,我完全感觉不到肚子里有个孩子。也许它还是个没有知觉的受精卵,根本不算一个孩子。我刚下床穿好鞋子,只见郁盛邀着宋阿姨进来。宋阿姨满脸喜气,手中拎着两个保温桶,她这是,她这是……给我送营养餐来了?   好你个郁盛,你这张嘴就这么快! 第48章 我有时会因为她过分的容忍……   我与郁盛意见相左,在做不做人/流这件事上争持不断。出院回家后,他已然把我当做待产的孕妇伺候着,可我打心眼里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它来得不是时候,眼下我什么都不能给它保证,我总觉得,孩子生下来是要受委屈的,受我小时候以及阿琨小时候受到的类似的委屈。郁盛对孩子的态度实在虔诚,三番四次发誓一定会给孩子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环境,也会好好赚钱,不让我和孩子受苦,他甚至还给孩子取了个可爱的胎名:小绿。   我们都爱充满生机的绿。   唉,我到底对他们硬不起心肠,独自又气了几天,后来还是接受事实,既来之则安之了。   郁盛拉我去做了结婚登记,8月4号星期五,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天热得要命,领完证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那天不是双休日,他只请了几小时假,拿到结婚证送我回家后就直接回公司去了,我有点中暑的症状,直犯恶心连水都喝不下。   阿姨也劝他下午在家陪陪我,可他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公司像是缺他不得,我心想结婚当天都得这么催法,那以后呢?我说:“照这情况,我以后万一有什么事还能见到你人么!”   郁盛嫌我胡乱假设:“你这不是好好的?家里也没什么事,我早点去吧事情处理完,早点回来陪你。”   我清楚他不会按照我的意愿留在家里,也明白他在公司属于中坚力量:“你去吧,在家也是碍眼。”   他看着我,站在门口不动弹。我又瞪他一眼:“你去呀!”   后来他犹犹豫豫地走了,我上楼去,阿姨送他到门口,叮嘱了他几句,具体什么我没听清。我躺在床上发呆,郁闷得不得了,自己的想法、下定了的决心总是在肯定和推翻之中来来去去。郁盛对工作的热忱我知道的,既已离开父母指定的岗位而找到了自己心仪的职业,那他必然有做好、做大的野心。我很想他平衡工作和妻儿老小,然而实际上是不太可能的。他难以改变这样的情况,只能靠我去接受、去习惯。就怀孕初期来说,我相当难以习惯。   领证那周的周末我本来和林安姐约了吃东北炖的,可我口味常常变化,到了那天我只想吃牛蛙了,好多歹说把段林安拉到炭火蛙锅店里。   “女人真善变。”她说。   宋阿姨提醒我,怀孕前三个月不能把消息露出去,这是S市传统。我听的当时有些敬畏这老祖宗的规矩,心想不说就不说吧,可段林安都怪我善变了,我怎么不能跟她解释解释?   我说:“我怀孕了,九周半。”   段林安手中的一根筷子吧嗒落到桌上,她抬眼看我,她的眼神表现出一种对于极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了之后的无可奈何:“你不是三十岁之前不生吗?”   “计划来不及变化。”   “意外?”   “哪来意外之说,人为的避孕不当。”   “决定生?”   “嗯。”   段林安朝我鼓鼓掌:“真的勇士。”她瞥见我左手的戒指,“怪不得这么急着领证,是有原因的。”   “是该领了,即使没有孩子,阿盛也像个催命鬼一样。”   “他人呢?”   “天天上班,加班,工作机器。”我替他稍稍解释一番,“你知道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有了事情也爱出头,100%的工作量他能翻倍去做,把公司利益凌驾于个人利益之上,再这样下去他早晚成劳模。”   “我看也像,你催催他啊,让他心里有点数。”   我摇了摇头。   “啊呀,你怀孕了还能吃牛蛙吗?还能喝冰酸梅汁?”   “我没那么多讲究……酸梅汁等等再喝。”我的指腹捏在冰凉的玻璃杯壁,“家里阿姨天天不准我吃这个,不准我吃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照顾孕妇的专家。她那一套理论知识还是来自于几十年前照顾郁盛妈妈生产的保姆,她自己没生过孩子,所以实践经验是没有的,可郁盛偏偏让我听她的,说忌口总比百无禁忌强得多,还要让我吃每样东西的之前上网查一下能不能吃。我这不是查了吗?有的说没事,有的说不能吃,那我咋办?——牛蛙怎么还不上来?”   段林安看我焦灼,邀了邀服务员:“你好,我们这儿的菜好了吗?”   “您稍等,马上端上来。”   我痴痴地看着端着盘子来来往往的服务员,内心有种强烈的预感:“我可能是要胖几十斤的。”   “哪个孕妇不胖几十斤?”   “也有孕妇只胖十斤。”   我摸摸肚子,未见有什么凸起,肚子里的小生命可能只有核桃那么大,可是我的双下巴却日渐明显了。我说:“在我把孩子生出来之前,你千万别怀孕,等我生完半年之后把经验传递给你,你再考虑要不要。”   “是么…恐怕这也由不得我吧。”段林安低头吃冷菜,我瞥她一眼,猜测她肯定在婆家受什么委屈了。   蒜香牛蛙汹涌而来,我咽了口唾沫,先前对林安姐的担忧和关心一下子被美食冲淡。我提起筷子大快朵颐一番,又猛喝了几口酸梅汁,馋瘾才略微得到缓解。她筷子动得不勤,我说:“你吃呀,不然都被我吃完了!我现在食量巨大。”   她对牛蛙兴致缺缺:“你多吃点,我晚上回家要吃饭的。”   “晚上归晚上,现在归现在,你大中午的愁晚上干什么?”   “晚上吃得少,我婆婆会以为我觉得她做饭不好吃,或者没有在努力调整身体备孕。”   “我靠……”   “你可以改改爆粗口的习惯了,不利于胎教。”   “你婆婆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声音高亢,差点忘了我们正在公共场所,而我好歹也算个高校教师,险些给母校丢人了。我又小声说:“你赶紧反抗吧,哪能总是逆来顺受!”   “怎么反抗?跟彭柯离婚?他对我挺好的。”   “可他站在你的立场体会过你的难处吗?段林安,你脑子放清醒一些,孝顺没有他这么孝顺的。就说上次你吃了她没放冰箱的隔夜饭得了肠炎进医院,她说什么了?说你嫌家里饭不好吃,跑出去瞎吃,把责任全推你身上,彭柯倒好,挤眉弄眼让你保证不再出去吃,你居然还应承。我也是服了你们一家人,问题到底在谁身上啊?是你吗?我看你简直蠢到家了。”   我被这看起来长得精明的女人气得半死,恐怕她在老家一辈子受的委屈都没有结过婚受得多,她那个婆婆绝对有病,彭柯多多少少受点遗传。   “你别说了,再说下去对我来说是double kill。”   “行,你别吃了,看着我吃吧,晚上回去多吃点,免得她又说你在外面偷吃。”   段林安陪我买完孕期用品和营养剂,把我送到我家胡同口,我说那里不方便停车,把我放边上即可,她在我下车时告诉我:“我要回老家十天,到时候忙起来万一没法及时回你消息,你别愁。”   “回去干嘛?”   “家里大大小小事情太多了,需要处理。”   “哦哦,那你敞开心多玩儿两天,别急着回来。”   她眉间松弛:“好。”   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怀孕的时候只管自己怀孕,段林安究竟面对着什么样的压力,从未去深究。我有时会因为她过分的容忍和闷声表示愤愤,但也仅限于打抱不平的阶段,我好像没有去好好抱抱她,开导她,关怀她,对于2016年下半年到2017年上半年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我完全站作一个局外人。   8月末,段林安的大哥因白血病后期的严重感染而去世,还在丧礼期间,她年事已高的公公突发中风被送往医院抢救,这是我到了十月份才知道的事。   而十月,对我来说也是不平凡的一个月。   9月初刚开学,我接到了从郁盛家里打来的电话,来电显示是S市的区号,座机,看到号码的时候我有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因为每次回想起S市,都伴随着不太好的事。我迟缓地接起电话,问对方是谁,然后我听到一个中老年女声,用既不亲切也不疏远的语气叫我小艾:“小艾,是你吗?我是郁盛的妈妈。”   “哦、哦!您好,我是夏艾。”我没有称呼她,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该叫她阿姨还是妈,另一方面,我确实不太会和母亲辈的女性打交道——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受到过相关教育该怎么和婆婆相处。仅从段林安的婚姻生活中管中窥豹见得一斑,谈不上受益。   “我听宋阿姨说,你怀孕了,是吗?”   我摸不清她的来意,凭过年那会儿偶见一面对她的印象来设想她此时此刻的态度,大概对我没有敌意。   “嗯,是。三个月出头。”宋阿姨把“怀孕三月不能说”   的“传统”发扬得如此诚实,我是很佩服的,就连东家也是三个月之后才知道。   “那很好啊。”郁母说道,“和阿盛挑个日子回来看看吧,方便商量婚事。你有孕在身,拖不得啦。”   “这个…我需要和郁盛商量一下。他还没下班,晚点我问问他。”   “商量是要的,可你也要有主见,有些事情还是要遵从古法的,否则我家阿盛就要被外人戳脊梁骨了。”   我“嗯嗯”点头,她又问我近况,肚子如何,我都积极回应,问到最后她没话再问,就说:“和阿盛早点回来吧,他爸爸想见见你。”   “我会问问郁盛的。”   怀孕之后我一根筋的毛病可能加重了,挂完电话就直接去找了宋阿姨,问她:“你跟郁盛他妈妈说我怀孕,但是没跟她说我和郁盛已经领证了吗?”   宋阿姨正在厨房熬给阿琨喝的山药粥,她茫然的看着我:“我什么都没有跟老太太说呀!” 第49章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电话狠……   郁盛说,他在我怀孕之初给他母亲去了个电话,大致内容是大局已定,他一定会和我结婚,他也让他母亲和他父亲转达,让那个善于算计的老先生不要再打儿子的主意。她是否转达过去我不清楚,但郁盛和我说起这些时,我已经非常生气了。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怀孕,把我当作你跟家里抗争的武器?”   “你怎么会这样想?”郁盛听闻觉得极为荒谬,“我跟任何人在一起成家立业都不会与他们扯上关系,我是独立的个体,你也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互相是有感情和责任纽带的,你说我把你当成工具,那你把我对你的爱放在哪里?我要是真想找个武器,何必找你这样难以驯化的?我付费去找个更乖巧的不好吗?反正利用完了就可以抛弃。”   他神情不悦,看了我一眼就转移了目光。我惊讶于他竟然会做出“另寻他人”的假设,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也许是我盛怒之下有所失言、他被我激化了吧,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我仍然觉得心里有刺,可能也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当某个人的妻子、某个人的母亲。   “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不怎么办,他们要是想来看你,他们自然会来,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回去,更不想他们来看我。”   我坐在郁盛的书桌边轻轻的晃着腿,郁盛手里还在翻一本几十年前的线装书,他似乎不再想和我说这个话题了,我便从桌上下来,整理好衣衫:“我去看看阿琨。”   他不留我:“去吧。”   阿琨和我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程度的升华,我怀孕的事,阿姨尚且还在瞒着他。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怀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能保证他知道我坏了郁盛的孩子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最近几天,他安静得可怕。   宋阿姨说,他有几天没说话了,吃着玩着都是一个人,不太理睬她。   我看到阿琨在卧室的地上玩拼图,是他反复拼完又反复打碎的一款。前阵子我买了新的给他,但他不喜欢。他往往是佝偻着背或者直接趴在地上,最近天气冷了,我让阿姨在他房间地上铺了毯子。我问宋阿姨:“他玩不腻吗?”   “他的心思我怎么能懂呢?咱们能做的只是顺着他。”   “说的也是。”   这孩子心思很多,玩儿东西的时候往往并不是在专一地玩儿东西,他那乌黑有神的眼珠子告诉我他一定还在思考着什么秘密,他以不被任何人洞察为骄傲,好像还以别人琢磨不透他为乐。我摆摆手回房去,宋阿姨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夜宵,我想她年纪大了不适合熬夜,就说:“要是真的饿了,我就让郁盛做给我吃,他手艺不差的。”   “阿盛工作了一天,也累,你还是跟我说吧,或者他有什么想吃的,我也一并做了。”   “哎呀宋阿姨,你快去睡吧,我们自己看着办呢。”   宋阿姨不太放心地走后,我早早上了床,床头放一杯冲泡好的奶粉,还没等得及它温下来,我就睡着了。朦胧间我看到郁盛回到卧室,一只大手笼罩在我额头,自从得知我孕后,他常常趁我睡着偷偷给我测量体温,有时候用耳温仪,有时候用手,他不知道我睡觉变得更轻了,稍微有什么动作我都能察觉。   我暗想郁盛是非常非常爱我的,每次深刻体会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总是会轻易流泪。   然后我醒过来看着他,他温柔地摸我的脸,眼中有歉意,我能看出来。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也把话说重了,”他托起我的背,“来,趁热把奶喝完。”   我起身捧好茶杯,他在我身上披上一件薄外套,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秋老虎还没走呢。连累他跟我受热,他是一个很怕出汗的人,又有洁癖,受不得热。   跟很多现当代受过西化教育的年轻男女一样,我跟他之间的爱情里不缺口述的爱。晚上睡觉前,他跟我说说白天的事,然后说说明天的打算,接着就是“我爱你”了。在许多年前我跟他不明不白的时候,他是非常吝啬对我表达喜欢的,无论是没有与我建立关系的信心也好,还是没有责任和担当也好,现在他都补给了我。   “晚安,小绿。”   “晚安,小绿他爸。”   我相信段林安在传统的婚姻里忍了又忍绝对不是个事。临近十一假期的前几天她找到我,说她跟彭柯提出了离婚。我掐指一算他们结婚才半年:“你确定?”   “确定。”   “他态度呢?”   “不同意。”   “他父母呢?”   “哼哼,不反对。”林安姐笑得有些苍老,“你看彭柯平日里多老实巴交的人啊,事事顺着父母,一辈子只坚持过两件事,一是跟我结婚,二是不跟我离婚。”   “你们是一个学校的,离婚,总归不方便。”   “我入编满了三年,可以申请换学校调岗。哪怕去偏远的乡下,都无所谓。”   我从她语气里听出心灰意冷,后面的事情已经自我设想安排妥当。我无法不支持她:“你想好了,确定的话就和他好好谈谈,该离就离吧,大家都还年轻,在上海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确实。”   段林安十一期间又回了一趟老家,彭柯打不通他电话,那么木讷迟钝的一个人竟找了郁盛。他打电话问郁盛知不知道段林安在哪儿,在做什么,郁盛又转问我:“他们吵架了?怎么来找我,很奇怪。”   “他们要离婚。”我说,“而且他知道我帮着段林安。”   “为什么?”他吃惊。   “因为婚姻生活不那么令人满意吧。林安姐和他父母摩擦颇多,生活不下去了。”   “那就不跟老人一起住。”   “彭柯那么孝顺一人,能做到吗?再说他爸爸生病,他恐怕也忤逆不了家里人。”   “这种事情挺尴尬的,结婚前应该了解清楚,不合适就别结了。”   “有些事情不是一时三刻能了解清楚的。”   “可能吧。你有没有问问段林安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回个准话给彭柯,听他口气挺着急。”   “不知道诶,可能假期结束?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她,她暑假才回去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听说她家里人去世了,你多关心关心她吧。”   郁盛这么和我一说,我浑身一激灵,前段时间总觉得段林安身上带着压力,方方面面不对劲,现在也就能说通了。那天晚上我和她通话时她给了我肯定的答案:“是啊,我哥哥走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告诉我?”   “你刚怀孕,怕你担心啊,而且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我已经看开啦!”   “你少嘴硬!”我心里是非常刺痛的,“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见你。”   “我不能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会告诉彭柯。”   “喂!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彭柯的朋友!”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上了飞机我再跟你说。”   我点点头,又问她:“你跟彭柯,真准备离了吗?”   “要离的。要离的。”   段林安在7号下午回到上海,我有点担心她的状态,想去机场接她,郁盛又担心我,我就让他开车当司机了。那天天气不冷,但是段林安穿着厚外套,满身疲惫,一个小小的登机箱里没装几件东西,她走路的步子却很沉重,高大的个子瘦得不行,引人心疼。我当下决定要带她吃个馆子,盯着她好好吃饭。   我们三个单独吃饭的经历唯独这一次,虽然互相认识已经有十年了。郁盛是个很好的听众,他了解女人对话的规则,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插任何一句嘴的。   “可是你今天晚上还是要回去呀。不然你住哪儿?”我想我和郁盛的住处本来有盈余,而现在过度饱和,已经再也无法容纳下多一个人了。   “回教师公寓。可能有点脏,收一收就行,不就睡个觉吗?”   我见不得她强行乐观:“亏你笑得出来。”   “彭柯知道我回来了吗?”   “刚刚和他说。”我苦着脸,“我跟郁盛夹在中间毕竟尴尬,反正我让他给你时间再想想,明天到了学校也别来找你。”   “他同意了?”   “不然呢?”   段林安轻缓地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他还想留着我干什么。”   “他对你还有感情吧。”   “我不知道,但我对他没有感情了。”   郁盛看看段林安,又看看我,仿佛在说你们的感情真复杂,我瞪他一眼,他便继续埋头吃饭。我说:“感情是基础,没了就算了吧。强求不得。”   “好好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郁盛没忍住,还是问出来。   我愣住:“说明这段感情不怎么好。”   段林安笑道:“你们不懂的。”   我跟郁盛当时确实不懂,后面一阵闹离婚闹得最凶的时候,彭柯打电话来求我们劝劝林安。他向我们忏悔曾经做过的错事,希望得到原谅,可我们是外人,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原谅?即使我有权去原谅,我也没这个本事,尤其当我得知段林安哥哥去世,而彭柯却只关心自己生病的父亲,对林安姐的心情毫无关心和安慰,甚至要求她早点回来照顾家里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电话狠狠地挂断,然后骂他一百遍窝囊废。   郁盛对此非常赞成。 第50章 阿琨的眼睛渐渐红了,我被这……   我和郁盛没有回S市,他母亲也许是过于心切吧,见我们没有按照她预期的打算行事,就急急赶到这边来了。她的心情我尚且可以理解,儿子有了孩子,总归是要关注一下的。不过使我疑惑的是,她来之前让我给她发了详细地址,并让我到巷口去接她,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我问郁盛:“你妈妈不认识这里吗?”   郁盛说:“没有。”   “这不是你妈妈买的房子吗?”   “是我买的。”他犹豫片刻后说道。   “可你之前说是你妈妈买的。”   “不用纠结这些,只要知道现在我是房子的主人就行,我是男主人,你是女主人,这是咱们的家。”   这照理说是非常温暖的情话。   而我是一个尤其善于分析和怀疑的女人。   他一会儿说是他母亲买的房子,一会儿又说是他自己买的。不管是谁买的,她母亲竟然没来过,这已经非常惊人了,何况他在这件事情上骗我?这有什么好骗的?我非常疑惑。   重新梳理了一通,在确定以及的记忆力没有出问题的情况下,我又有了另一个疑问: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买得起上海的老洋房?!   “她来了之后宋阿姨会招待她,房间不够住,我晚点给她订酒店。”   “这样不好吧?”   “怎么样才算好?让她当天来当天回?”   我闭口不言。   他又提点道:“阿琨见了我妈可能会兴奋,你少去他面前晃悠。另外,有什么话,等我下班回来再一起谈。”   “你什么时候回来?”   “六点前。”   我嫉妒地想:平日里我有什么急事,也没见他六点就回来。到底他母亲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很难说清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若即若离的感觉,似假非真的感觉,可有可无的感觉。   他母亲从S市出发比较早,周六中午就到了。我和宋阿姨去接她,司机把她放在巷子口自行找停车位去了。郁母见到宋阿姨很是亲热,两个人互相搀着有说有笑,我微微挺着肚子走在一边倒像个外人,这不是我敏感,是她确实没怎么关心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还有一个不关心的,是阿琨。   可是阿琨喜欢郁母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郁母一来,他就挨在她身边坐,哪儿也不去了。虽然手里玩着什么、做自己的事,可位置是绝不挪动的。郁母也非常配合地坐在客厅喝茶,偶尔看看阿琨手里的玩具,但不与他搭话。   我去厨房看宋阿姨做饭,问:“阿琨喜欢郁夫人,但郁夫人不喜欢阿琨,对吗?”   宋阿姨先是一滞,咕哝道:“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这不一看就看出来了么?”   “夫人从佛之后,对这万事万物的心态算是统一了,没有什么是特别关照的。”   “统一?那她来做什么,在老家待着多好。”我倚着流理台啃一根黄瓜,话语上太过无遮拦,弄得宋阿姨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只要用意不坏就好了。夫人她是个好人。”   “哦。”我点点头,算是口头上同意宋阿姨,一面又要催郁盛:“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马上要吃晚饭啦,我不太会尬聊。”   “我在门口。”   我快脚跑出去,果然看到郁盛在锁院门,于是佯装一个贤良淑德迎接丈夫下班的好妻子,帮他提公文包,大声招呼他:“你回来啦!”   “你跑这么快小心脚滑。”   “我才不脚滑,你狡猾。”我小声说。   我跟在郁盛后边进去,老夫人坐在客厅,他们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夫人说:“下班了?”   “嗯,下班了。”   郁盛先去洗手,我帮宋阿姨布菜,夫人和阿琨的位置不变,我和宋阿姨坐在他们两个对面,郁盛出来坐在主人位。由于我正面面对郁夫人,阿琨特别虎视眈眈看着我,用他极端的表情彰显着他对郁家所有人的占有欲。   “不要让宋阿姨带阿琨回房间里吃吗?”郁盛这句话不知是在问谁。   郁夫人开口:“一起吧。”   这位尊贵的夫人用餐习惯受到郁家传统影响,第一口是要喝汤的,然后是用茶漱一口,再提起筷子。我依稀记得郁盛说过在郁家,晚辈要是比长辈先提起筷子,那是要挨打的。所以我伺机而动,郁盛动了之后我才跟着开动。这个方面,阿琨肯定被训练过,因为他有着惊人的自觉,平日里的护食主义在夫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阿姨用餐时用心地照顾着阿琨,让他摄入均衡,不能过食。当然今天主要吃素食,也没什么均衡不均衡之说。作为一个馋嘴的孕妇,这样的青菜豆腐萝卜宴,我只能坚持一天。   郁夫人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喝汤用茶,问郁盛:“几时带小艾回家见见爸爸?”   郁盛态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恶劣:“为什么要见他?”   “结婚这么大的事,总要让你爸爸知道。”   “我不信他不知道,您没有和他说吗?”   郁夫人看我一眼,似乎在想自己的儿子怎么变了,难道是因面前这个媳妇导致的吗?   我瞬间无辜地眨眨眼,配合郁夫人说道:“作为晚辈,应该要去问候长辈的。”   郁盛对着我:“你想去?那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你自己去吧。”   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去。   郁夫人低沉一声:“胡闹!你们两个一点规章仪制都不守,要是传出去……”   “传出去怎么?妈,如果你是为了郁家的面子而来,那你就来错了。”   郁盛忽得扣在我手背:“我和小艾已经领证,也有了孩子,对我们来说,我们的婚姻已经开始了。”   我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郁夫人正绷着脸准备发作时,阿琨先她一步,猛地“砰——”一声搁了碗,说出我人生中听到的他说的第二句话,一句磕磕巴巴的:“不、不准结婚!”   宋阿姨见状况不对即刻起身:“夫人您先吃,我带阿琨回房去。”然后就发生了阿琨死屏在餐桌不肯挪位并且对我虎视眈眈的一幕。宋阿姨拉他拉不动,我看着阿琨握紧在桌面的拳头,不由得一激灵。   “阿盛……”我挪开椅子往后退了半步。   郁盛呵斥阿琨道:“要吃就继续吃,不想吃就回房去,大人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他这番凶煞的话,可真像个大人了。   阿琨的眼神有所颤抖,仍不为所动。   郁夫人看着阿琨:“这孩子状态还是那么差。”   宋阿姨拉扯着阿琨:“阿琨,乖阿琨,跟阿姨进去吃吧。”   “我不!”他挣开宋阿姨的手,咬着牙看着我和郁盛。   郁盛最终拍了桌子站起来:“我数三个数,马上给我回房去,不回去就别在这住了,回你爷爷那儿去吧!”   “一、二——”   阿琨的眼睛渐渐红了,我被这一突变的紧张肃穆的环境吓得有些心跳加速,可这些人的重点仍不在我这个孕妇身上。我抚着肚子,生怕阿琨大闹。   然而阿琨竟然夺路而逃,回到房间用力地关上了门,任宋阿姨怎么敲都不开。   我舒了口气,总归还是回房得好。   郁夫人不忘讥嘲:“你说来了你这儿阿琨会变好,事实却不是如此。”   “总比留在老家受欺负要好。”   我只是这么听着,并不知道阿琨具体受谁的欺负。   饭是没人能再吃得下了,郁夫人又回到刚刚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过阵子回去一趟吧,不枉我专程过来看你们。”   郁盛心里有气:“您专程过来看谁,我不知道。小艾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关心过吗?”   “阿盛,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以为自己自立门户有了家,就可以罢免父母了吗?”   眼看着郁盛脸色越来越青,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随便调解道:“您别担心,赶明儿我再劝劝阿盛。”   下面一句反驳使我怀疑我的耳朵,她说:“阿盛连我的话都不听,你以为能听你的?……罢了,随你们的便吧,外人再戳脊梁骨,也戳不到我老太婆身上,只有你们年轻人受人指点,我就算想维护你们,可见不到你们的人,底子也就不够硬。”   “名声,亲情,金钱,对您来说应该都成了身外之物吧,请不要再替我们操心这些了。有时间,多去寺里礼佛布施,也算为我们行善积德。”   我张着嘴,又闭上了嘴。   很快郁盛就叫好了车,在他母亲被气得面目可憎说不出话的情况下,他又周到地提醒了几句:“父亲的身体请您多照顾,我身在异乡忙于事业,实在鞭长莫及。如果有机会,让他亲自来坐坐也行。”   郁夫人看我的眼神从伪装的亲切转到凌厉,算是对他这句话的回答吧。   晚一点,阿琨从房间里跑出来,拖住郁盛的手:“不、不要和小姨结婚!”   我在书房竖起耳朵,这孩子,竟然知道什么是结婚?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否则送你回去,记住我的话。”   郁盛摆脱他进了书房,关上门,他站在门边看着悠然自得举着闲书的我:“以后没事别跟我妈联系了。”   “我怎么能?就像她说的,咱们不能没规矩。”   他走上前,露出今日第一次忧虑:“她变了太多,我实在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怕你受到伤害。”   “我…我能有什么伤害可受的。”我下意识摸摸肚子。   他幽深的眸子里分明掩藏着什么回忆或者什么秘密,我站起来拥抱他:“你在担心什么?告诉我。”   他也抱住我:“没什么。”   “她是不是嫌我没有背景,给你家丢人了?”   “不是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郁盛喉咙干哑,拍了拍我的背,不肯说下去。 第51章 绿化树和商铺遮住了我的视……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11月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很显怀了,医生说五个半月的孩子大概有一个小香瓜那么大。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我孕期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香瓜,姐姐活着的时候,比起西瓜也更爱香瓜。   有天晚上郁盛带了一箱红富士回来,让宋阿姨给我榨汁喝,我百般抗拒:“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苹果!”   他凶得很:“苹果是最健康的水果,你每天摄入那么多糖分怎么行?”   “是小绿想吃!”   “就你借口多。”   郁盛嘱咐宋阿姨每天给我榨一杯果汁,实在不行掺点猕猴桃也行,最后结果一定要让我喝下去。晚上吃完了饭,我站在厨房一角落喝我最讨厌的果汁,稍一转身,看到站在厅里提留着肩膀、双拳紧握的阿琨。他尤是那样疾世愤俗地看着我,看得我背后发毛……   “宋阿姨,你有没有觉得阿琨最近有点奇怪?”我小声问洗着碗的宋阿姨,她回过头来沿着我望的方向看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宋阿姨?”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留在S市。”   我无法作答,喝完果汁上楼去了。郁盛半躺在床上看文化纪录片,我爬上床挨近他:“今天不读书吗?”   “修身养性够了。你呢?也不读?”   我摇摇头:“今天有点累。”   在孩子八个月之前,我始终坚持正常上课,怎么说也得把完整的学期上完,给同学们一个交代。   他想开手臂拥抱我,我也习惯成自然地躺进他怀里,然后摸摸肚子,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郁盛对于我一直都是个性子温和的人,我怀孕后对我也很温柔,我说累,他就不会勉强我做任何其他事,顶多偶尔自嘲两句:“再修行两个月我就要顿悟了。”   “奥,你顿悟吧,不知道寒山寺还收不收出家和尚。”   “你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等小绿出生,她就是我唯一的宝贝,哪儿还有你的份?”   郁盛笑笑:“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哼!”   我们依偎在一起接受文化的熏陶,可没一会儿熏陶就变味儿了,他将手伸进我的睡衣口袋,我心一虚,忙把他按住:“你干什么?!”   “摸摸有什么,鼓鼓囊囊的,你作何这么激动?”   “我没激动,你松手!”   “我不松,你说是什么?”   我死活不说,这人竟用蛮力剥开我的手,一举将我口袋里七八个鲜红的冬枣取出来了。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你不尊重我个人隐私!”   “你背着我藏这些违禁私货,还想有什么隐私保护?”郁盛冷冷得瞥了我一眼,将红枣全扔进垃圾桶里,“以后不准再吃这些活血的东西,听清楚没有!”   我撇嘴。   “听清楚没有?!”   “知道了。”   我躲回我的那一侧,心情不悦地躺倒在床,扯过被子,只给郁盛留三分之一。郁盛钻进来抱住我,一改凶样儿:“生气了?”   我闷出一声:“生。”   “我也是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管着我,我要快乐地吃喝拉撒。”   “谁不让你快乐地吃喝拉撒?我去揍他!”   “我呸,凶也是你,哄也是你,你不去戏院兼职变脸可惜了!”   郁盛听闻,支起身子,在我耳后咯咯笑:“你像个小孩子。”   我静默了片刻:“我不是小孩子,阿琨才是小孩子。”   阿琨是我们生活中的定时炸弹,比远在S市的二老更像定时炸弹。我知道这颗炸弹迟早要爆炸的,只不过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快。   就在第二天,我上着课,宋阿姨打电话给我说阿琨不见了。前因后果我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阿琨不见了。   那天又是一个雨天,我急急忙忙下课打车回去,没带伞淋了个半湿,路上打郁盛电话却一直显示通话中,好不容易接通,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你别回来,好好在学校待着,这里你帮不上什么忙,一切有我,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不许回来,听见了吗?”   “我下班了呀!”   “下班了也别回来!我让段林安去接你,你去她那里待一阵。”   一阵……一阵?一阵是多久,为什么我要出去待一阵?   我在这头听到杂乱无章的人声,里面好像有裴元的说话声,还隐隐约约有警车的叫声。我慌了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   “等我把阿琨找回来,把家里收拾好,你再回来,好吗?相信我,嗯?”   郁盛急里忙慌挂了电话,段林安又打来:“你在学校吗?我过来找你。”   我说:“我快要到家了。”   “郁盛不是让你在学校等吗?”   “刚刚打不通他电话,我就先回来了。林安姐,我有点害怕,你告诉我,是不是出啥大事了?”   “没…唉,我也不太清楚,刚刚郁盛打给我,让我把你带走,不让你回家。”   “可是我都快到家了呀!”我催司机师傅在前头拐弯,“没几分钟就到了。”   我急促地张望车窗外,自己家方向,绿化树和商铺遮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到家门的全貌,但我看到天空飘起一大串黑色浓烟。   “小姑娘,好像有消防车堵在前面,不好走哇!”   “消防车…那是我家!你放我下来!”   我下了车,抱着肚子往前赶,巷子口围满了人,一股股烧焦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我被呛得咳嗽,捂住鼻子也要向前冲。   此时,郁盛又打电话给我,而我已经急哭了。   “咱们家怎么着火了呀,郁盛……”   “你回来了?!”   “我就在外围呢,你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多久,郁盛就拨开人群朝我跑来,手中提一袋子,里面撞了几样我常吃的补给药品,他衣衫上有灼烧的痕迹,蓬头垢面的,握着我的手滚烫滚烫:“你马上打个车去找段林安。”   “我不去,我家都着火了,我还有心情往外跑什么呀!”我的眼泪呼啦啦就滚下来,主要还是心疼郁盛,“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烫着?”   “我也是刚从单位回来,你放心,没有人受伤。”   “阿琨呢?”   “你别管他。”   郁盛目光凌厉得很,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让我上去:“我还得去趟公安局,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先去。”   “那你住哪儿,你吃饭怎么办?”我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我一个大活人还不知道自理吗?”   出租车提速开了出去,黑色的烟雾也离我越来越远,我看到郁盛匆匆折返的背影,心中突然憎恨起阿琨这个没良心的崽来。   等我落脚到段林安宿舍那边,裴元后脚又来了,他在楼下给我送一些换洗衣服和教学资料。我被今天这一茬吓得有点腿软,林安姐帮我下去拿了一趟,好久才上来。我接过完好无损的教科书:“他有说什么吗?”   “说什么?”   “火怎么烧起来的?”   林安姐眉头一松:“没说,你别操心了,郁盛会收拾好的。”   “那阿琨人呢?”   “在找。”   “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太平的东西,早晚搞出事情来!”   我恨恨地坐在沙发上捏着手机,百感交集间,林安姐给我准备好了晚饭:“随便吃点吧,不要饿了孩子。”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刚刚裴元带了只椰子鸡过来。”   我抬眸:“裴元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   “我不信,他肯定对你旧情未了想入非非。”   “喂,夏艾,你这个节骨眼还有心情八卦别人的私事吗?”   段林安突然高亢的嗓门让我看出些端倪,她刚离婚没几天,裴元怎么可能放过她这香饽饽?   “火是不是阿琨放的?”我从微信上问裴元。   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不确定他到底是偏向我这边还是郁盛那边的人,但他说“不排除这个可能”的时候,我知道他没有一味维护郁盛,他对我和段林安还是相当坦诚的。我说:“警察介入了?有消息及时告诉我。”   “你要不直接问郁盛?”他多少有些为难。   “郁盛怎么可能告诉我?你在边上看着,有什么情况就通知,没情况就算了。我和段林安在这边总不能干着急吧?”   我把段林安搬出来到底有用,他说:“行吧。”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就打了个车去外围绕了一圈,事情经过一夜已经平息了不少,没有一人围观。我在巷子口停留了约摸一分钟,看到了整栋楼东半边被烧得黢黑。亲眼看到残垣断壁的惨状,我还是非常惊愕,究竟是怎么样的大火才能把好好的一个家烧得只剩下一半?那火又像是从东侧一楼烧一路上去的,那是书房不是厨房,恐怕郁盛这半辈子收藏的书都被烧完了——还有他哥哥留给他的遗物,不知是否妥善保留。   我愈发肯定这场火灾属于纵火,平常人家着火都是由厨房发生,哪儿有从书房发生的?书房里电器都没有几件!一想到我也有许多藏书放在这间屋子里我就心痛不已,阿琨啊阿琨,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第52章 他为什么要说谎骗我或者说……   托宋阿姨吱声,郁盛的母亲很快赶了过来,派出所也在一家民营超市找到了偷东西吃的阿琨,据裴元透露,阿琨被吓坏了,老太太哄了好久他才平静下来。   听他这么说完,最不能平静的是我。   我简直气得鼻孔冒青烟,要是搬出法律来讲,阿琨就是个纵火犯,这些人竟然还想着去哄一个纵火犯?没把他立刻关进看守所就不错了!   备课的心思荡然无存,段林安端切好的苹果给我吃:“要不要我给你削点水梨败败火?”   “败什么火!”我一口咬定,“肯定是阿琨放的火!”   “这不是还没查出啥结果呢么,咱不过早下论断,成吗?”   “你觉得还有别的可能吗?”我没好气地说。   段林安也拿我没辙,干脆就顺着我的话:“行,给你把刀,你去把他的手剁了。”   我坐在书桌边,一口苹果都吃不下,每每举起手机想给阿盛打电话,又怕他母亲在他身边,他不方便说话。我看着林安姐求助:“晚点你让裴元带我去找阿盛吧?”   “晚点是几点?现在都八点了!”   “再晚一点,阿盛一个人住在酒店,我不放心他啊。”   “那么大个人,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林安刚想出去,止住步子,“你想他了?”   我登时有些尴尬:“怎么,我想见我老公都不行?大不了我等会儿自己去!”   “您还是歇着吧。”   她笑着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她大概猜我只是随口说说,心烦意乱瞎念叨。但那天晚上我是真的想去找郁盛。在床上躺到九点多,我听外面没什么动静,就一个人爬了起来,披上外套,打开窗透了一会儿,外头竟还挺凉的。   这天气是越来越冷,越来越伤人了,阿盛待在陌生的酒店,我不想放他一个人受伤。   我在微信问他:“你回去了吗?今天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什么大事,等过几天我租套房子下来,我们就可以重新一起住了。”   “小洋楼还能被修复吗?”   “嗯,重新装修一下,还好是砖瓦房,主体能撑。”   “书呢?”   “没了一大半。”他希望我不要担心,“回头我去收拾一些出来,你也别太心疼,都是些身外之物。”   “我是怕你心疼!”   “没事,再攒攒就有了。”   “重新装修的钱呢?”   “我有。”   “你什么都有,你可真富!”   “不富怎么养你和儿子?”   “你又知道是儿子了?”   “嗯,是儿子。”他非常笃定地说。   “我想来找你。”   “别。”   “为什么?”   “缇玉姐在这里。”   “谁?什么意思?”   “她在上海开了书店,听说咱们发生了事情,就过来老房子看了一圈。然后聊了几句。时间晚了,我准备送她回去。”   “原来你还没回酒店,是我多余担心你了。”   “我马上就回去。”   “我来找你。”   “你早点睡吧,都这么晚了,别折腾。”   “你可以应酬缇玉姐到这么晚,为什么我就不能来?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就想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   “?”   我有点不想跟他说话了,因为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厌烦和抗拒。不知怎么的,我挨着窗边,倏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为什么会嫁给郁盛呢?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吗?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我是一个缺爱又容易被爱引诱的人呀。   未免受寒,我赶紧裹上衣服关上窗户,原本换好出门的棉鞋也脱掉,重新穿上加绒的棉拖。再过一周,我们的孩子就六个月了。我想找个关系,看看这个宝贝是不是像郁盛所说,是个男孩。   我不太喜欢男孩的。像郁盛那样的男孩,使我伤心的时候不比使我快乐的时候少,像我这样的女孩,我又怕她和我一样受苦……   晚上做梦,我梦见了王缇玉,她到底是一个雅致的女人,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她有衰老的迹象。我在梦里看见她优雅地徘徊在书架边,选了一本《到灯塔去》,我就问她:“姐,你知不知道我们活着,到底是要朝哪儿去?”   她笑着对我说:“朝着爱去。”   那张脸是明媚温柔的,我却突然变了色,我上前去压制住她的脖颈,狠狠发问:“所以你就抢了我姐姐的男人?!”   在梦中我们好一顿撕扯,醒来后我一身热汗,感觉血压都飚得老高。   翻了个身,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那些埋在心里的疑问总是要变成发泄式的梦境或者发展成现实的。可是,我为什么会那样看待她并且质问她呢?   周日,我总算和郁盛见了面。他带我去看新房子,仅仅两室一厅,有点是地理位置好,距离我们两人单位的中间地段。我说:“以后还用带阿琨一起住吗?”   “不。”他摇摇头,“宋阿姨会带他去疗养院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   “到过年为止,到时候再看,好吗?”   “火是不是他……”   我还没说完,郁盛绷着眉头打断我:“小艾,阿琨已经收到了惩罚。”   “这是你母亲的决定还是你的决定?”   “她想把阿琨带回去,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   “因为她要捏住我的软肋。”   我一滞:“我不懂你们之间的事,但我确实不想在出租屋里生孩子。我想把乡下的房子简单收拾一下,买些基础的家用,等我休了产假,我就住过去。”   他很诧异:“只剩两个月多,怎么够装修?”   “不装修,老房子添置点家具直接住。只要水电通,我就不怕条件差。”   “我怕你吃不了苦。”   “你忘记我是打哪儿出生的了。”   郁盛无奈又心疼地看着我:“先把这里填一下吧,我可没你能抗。”   裴元前前后后帮我们搬了几趟东西,搬完后吵着要郁盛请客吃饭,段林安也来了,我们四个人非常难得重新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去的是一家粤菜馆,有精致的点心,我吃了几块虾饺后说:“上一次吃粤菜,还是和那个物理老师。”   “什么物理老师?”段林安自己也忘了。   “给我介绍的对象啊!”我故意说给郁盛听。   果然,某人的耳朵抖了抖。   裴元每每很捧场的:“你还有相亲的物理老师?你牛哇。他怎么样?”   我点点头:“还行,不错。”   “得了吧,也就见了一次面。”段林安说,“人家现在都结婚了。”   “结婚怎么了,我这不是回忆一下粤菜嘛,又没说别的。”   “怎么,你还有别的?”裴元问。   “行了你就别在这煽风点火。”段林安骂他道。   裴元马上噤声。   郁盛不声不响地吃完了所有的虾饺,我意识到他醋劲已经上来了,开心得不行,胃口大开。段林安岔开话题说:“重新装修得半年打底吧?到时候小艾生小孩怎么办?”   “住乡下,请月嫂。”   “月嫂愿意往乡下去吗?而且还得住家。”   “直接去月子中心得了呗。”裴元说。   我不肯:“直接去月子中心太贵了。一个月大几万。”   “孩子又不是天天生。不就大几万,让阿盛出点血怎么了。”   “阿盛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得省着点以后孩子上学用。”   “至于吗?你不用替阿盛太操心,他这份位,指不定有多少遗产要继承呢!别说一个儿子,再来个弟弟妹妹也不在话下呀。”   郁盛抬头睨裴元一眼,裴元忙打哈哈:“不好意思,您高堂正值壮年,是我言之过早,言之过早了……”   我听着想笑:“你盘算得挺好啊。”   “一般般,一般般,嘿嘿。”   餐间,阿盛出去接了个电话,他回来时我漫不经心地问他是谁,他也随口一回说是同事。其实在电话来的时候我就瞄到他手机屏幕来电显示是缇玉姐,他为什么要说谎骗我或者说敷衍我,我不理解,可是我跟他之间的信任感从那时起就产生了裂痕。   没多久,我和郁盛就搬进租房住了,我们变成了真正的二人世界,但不如我想象中那样浪漫。   平日里我们都要上班,到了假期,不是在盯工修缮失火旧屋,就是在采购生活用品。真正属于我和郁盛的房子一套都不能住,那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得是相当没有归属感。   一月份,我把学校里的事情结束掉,托付给另一个和我同期入职的老师,百般留恋地回到了家中。   郁盛的上班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待在小书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一次我接到宋阿姨的电话,去书房找他时,发现他坐倒在书柜边上合上了眼,我扶着肚子站在边上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用脚碰了碰他,他才抖了一下醒过来,然后呆呆地仰望着我:“我睡着了?”   “是啊,你睡着了。宋阿姨打你电话,说阿琨闹了,问你什么时候去看他。”   郁盛爬起来放回书本:“本来打算这周去的,但是有事要外出,只能下周了。”   “需要我帮你回掉宋阿姨吗?”   “不需要,我来跟她说。”   “嗯……你周末要外出,去哪儿?”   “拜访一个笔者,他是A市人。”   我认命地点点头:“去吧,几天回来,我做好饭等你。” 第53章 每个人的处境不同。在我的……   我本不该一个人去疗养院看望阿琨的。阿盛不在,也未获得允许,还挺着个大肚子,面对那些未知的突发情况,我应付不来是真的,可是宋阿姨既然叫了,作为家里人的我,道理上和原则上,都不能不去啊。   出发之前我去超市买了点阿琨平时可能会吃到的零食,提着东西站在马路边打车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剧烈的胎动。我感觉到胎位似乎在扭转,手里的东西一下子砸在了地上,两个橙子滚了出去。   我赶忙一手扶腰一手扶肚子,心想难道要早产?但羊水似乎没有破。出于各方面的忧虑,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安:“为什么我肚子里一直在动啊?”   “什么叫一直在动?”   “宝宝一直在踢我。但是不疼。”   “你要不去医院看下吧,你在哪?需要我来带你吗?”   我歇在家里早已忘记了今天是星期几,打开手机一看,于是回绝了她:“你是不是还有几天班?没事,我自己去吧。”   “你老公不在,一个人能行吗?”她十分怀疑。   “没事。可能就只是胎动。”我摸了摸肚子,弯下身捡起那两个橙子,“嘶——”   一阵剧烈的酸痛从腰后传来,好像扭了一下。   “怎么样?没事吧?你赶紧打个车去医院,我随后就来。”   “唉!”我打断她,“真没事,我等会儿还要去看阿琨。去医院……晚点再说吧!”   “你去看阿琨干啥?”   “很久没去了,看看呗。”   段林安可能是感到压力吧,停顿了很久,又关照我去医院咨询下,比较放心。我嗯嗯啊啊应承着,然而心中侥幸,之前孕检都没啥大问题,应该就没事吧。揉了揉腰,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在某些大事发生之前眼皮会跳,没有科学依据,但还是让人心里发慌。我特意在进疗养院之前在门口喝了几口热水,刚把杯子塞进包里,便撞到了正往外走的宋阿姨,她先是一惊,然后满口说道:“哎呀,你看看你,这么大的肚子,怎么没说一声就来啦,方不方便走哇?累不累哇?”   她作势要搀扶我,我摆摆手:“宋阿姨你这是要出去?”我看到她手腕间挂着一只零钱包。   “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院里的东西卖得贵,外面便宜。”   “奥,那你去吧。我进去看看阿琨。”   宋阿姨没走,她犹豫道:“要不我先陪你去看阿琨吧,等会儿再去买东西。”   “不用,我就远远看一眼。”   “我陪你吧,晚点再去超市也行。”   宋阿姨担忧的眼神实在久违了,我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是在哪里。她执意要牵着我进到大厅,路过一个个自由闲逛表情怪异的病友们,我还尚未察觉不妥,直到来到阿琨的vip病房外,我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温柔的女声。   我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上,疑问地看着宋阿姨:“有护工在?”   “不是……”   “那是?”   她这下为难了,说:“是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我笑道,然后开出一道门缝,“我认识吗?”   头一偏,就看到了坐在阿琨床尾的长发女人。我当即就认出了她,是王缇钰,阿盛一口一个的缇钰姐。   门锁声影响了她,她也看见了我。   “小艾?”   我转作笑脸进去:“缇钰姐!好久不见!最近总是听阿盛提起你,没想到在这儿碰见。”   她见到我必然也很意外,可是她的表情并没有像阿琨一样波澜大起。半躺在床上的阿琨随手朝我扔两个布偶,王缇钰凶他不准胡闹,阿琨便闷闷地生气,不折腾了。   我看他头上有新伤,裹了一圈纱布。问:“阿琨怎么了?”   王缇钰引我到外边大厅:“让孩子歇会儿,我们外边聊去。”   宋阿姨始终未脱离忐忑,她在边上观察着我们,我三番四次提醒她,别忘了去超市,顺便给我带个消毒湿纸巾,她才几步一回头地离开。在家属休息区,王缇钰给我点了一杯低因咖啡,由于孕期被迫忌口,确实很久没喝了。   她穿一件墨绿色毛领呢大衣,浓黑色的丝袜从衣摆间偷出来,两条腿伸在过膝靴里,这样不抗寒的打扮在她的年龄段不太常见。反观我,一身羽绒服雪地靴,再保暖不过。一看,我就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想到缇钰姐也会过来看阿琨啊,阿琨享福了。”   “嗯啊,之前我也没想过要来,后来来了一次,看着这孩子怪可怜的,也就来习惯了。你看他,现在还挺赖我,就差把我当妈了。”   王缇钰口气轻快,大概挺享受目前她和阿琨之间的关系。可是阿琨,明明是我亲姐姐的孩子,何来拿她当妈之说。   “这得多谢你,我和阿盛工作原因不能常来,得亏有你和宋阿姨挂念他。”我硬憋出两句客气的话。   “你们没想过接他回去吗?”她问。   “嗯?”   我心里想的是,回哪儿去?   眼看着我肚子八个月,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租住的房主人不允许家里有血光,一定要我另找他处,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生孩子,哪儿还有地方容纳阿琨?   “等房子修补好了,装修完,通风完,还得有个半年的功夫。在那之前,需要阿琨受点委屈了。”我只能这么回答。   “如果你不觉得僭越的话,我可以把阿琨接到我那儿去吗?他挺乐意的,我书店有人打理,整天都有时间在家陪他,不是正好吗?”   我张了张口,她继续说:“怎么说阿琨也是郁澜的亲儿子,我想我接他一起住,说也说得通的。”   “可是……”   “你知道我和郁澜订过婚吗?”   我不知道我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   “那会儿要不是因为他一时鬼迷心窍在外头乱搞女人,我想我是会和他结婚的。而我却心气高,想不通,加上他父母堂而皇之严词厉色,我退缩了。后来他走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你并不是不喜欢郁澜。”我说了一句极幼稚的话。   “喜欢?我到了这个年纪很难再描述喜欢是什么。”她默默地喝了一杯咖啡,“郁澜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要是活着,你会很欣赏他的。他幽默、有才,而且很懂女人。”   “他同样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绷不住气道。   “责任……很难说。他对他自己的生命确实不负责,但他尽力了。在他那个位置,那个环境,我可以理解他。”   “虽然是阿盛的哥哥,我说不得他什么,但我不能理解他……阿琨现在成这样,有他一大半的责任,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毁了。”   我姐姐也是,被毁了。   她不回答。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姐姐就是阿琨的生母。   此时来了一条阿盛的微信消息,他说:“早点回家休息,不要在疗养院多逗留。”   呵,宋阿姨果然和他说了。   我忽略他的话,告诉王缇钰:“阿琨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我们房子整顿好,会把他接回去的。”   “一段时间,太长了。这里人多嘈杂,并不适合他休养。”   “目前的情况只允许这样,阿盛是他的监护人,他也是一样的看法。”   王缇钰不解地摇摇头:“你们也许可以听听阿琨他自己的想法,他想跟我一起住。”   “他的想法,如果他的想法是放火烧家,你也要纵容他吗?我难不成还要同意他吗?”   我和王缇钰的对话至此到了冰点。她这样一个优雅的人,竟然也会憎恶地看着我。   “小艾,你何必把他想象成那么坏的一个人。他只是个孩子。”她站起身。   我也站起身:“是你说的,每个人的处境不同。在我的位置,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在阿琨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之前,我不会允许他和我们同住,无论他是郁澜的儿子也好,还是我姐姐的儿子也好,我希望你不早干涉我们的家务事。”   “干涉……”她冷笑着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只不过在建议你,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不过阿盛那边,我还是会跟他提一句。”   “我会和他商量的。”我抢着说道。   “小艾,你好像特别不希望我跟阿琨接触。为什么?”   “你说错了,我是不想劳烦你插手我们家这些琐碎事。”   “我不明白你执着的点。”   “不需要明白。这是我跟阿盛要决定的事。”   “我也不是很明白阿盛为什么要坚持过这样的日子。”   “哪样的日子?”   “你不觉得阿盛自从和你结婚后,日子越来越糟糕了吗?”   听完这句,我的怒火登时冲了上来,我疯狂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在贬低我,她在嘲讽我!   “我也不明白你有什么立场来指点郁盛跟谁在一起!”我怒不可遏,“你觉得你和郁盛都踩着比我更高一级的台阶?你以为你和郁澜订过婚,我就要叫你一声姐姐,一声嫂子,听你的话?再说郁家,你以为我想跟这个家庭搭上半点关系吗?郁澜他毁了我姐姐一辈子,要不是因为阿盛他爱我,他坚持和我在一起,我他妈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跟姓郁的人搭上任何关系!”   愤怒的嘲骂吸引了人群,我扶着肚子,满脑子都是王缇钰说的“乱搞女人”。我知道我有点失去理智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继续说道:“阿琨是我的亲侄子,我再没有话语权,也比你一个外人强!” 第54章 “谁把感情当成全部?”……   我把话说得很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发泄出来了。自打我和阿盛的新家被毁于一炬,天知道我多么委屈,多么憋屈!   气头上,我拿着我的东西转头就走,出了疗养院大门,我顺势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就觉得不太对劲了,肚子发紧,刺痛,甚至下半身有了轻微抽搐的症状。司机师傅看我是个孕妇,调头的时候扭头问我:“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我在羊水破开的前一刻让他改方向:“去妇幼医院,赶紧!”   羊水破在了车上。宋阿姨可能听说了什么,连续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有接,紧随其后的是郁盛的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又很严肃:“你今天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一眼就走吗?”   他常常以一种教训的口气和我说话,大概以为我久而久之就会习惯。   “我要生了。”我这么回答他。   就这四个字,让他转变了态度,他紧张地问我:“这么早?你现在在哪?去医院的路上吗?哪家医院?我赶紧回来。”   “不需要你回来。”那时回绝他的我是很心寒的,因为我跟王缇钰发生了矛盾之后,他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关心我,而是质问我。   质问我,就好像我犯了什么错。   电话挂完,他让我给他发定位,我在出租车上闭上了流泪的眼睛。司机师傅一路疾驰一路安慰:“小姑娘不能睡啊,再坚持坚持啊。”   坚持,我是一路坚持走来的,但走着走着,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坚持。我失望了,却说不清为了什么而失望,满脑子都是幼年时期看到我姐姐挺着大肚子忙碌的样子。我战战兢兢跟在在她身后,怕她倒下,又怕她生孩子生得很快,新的孩子会剥夺她对我的爱,就像先前害怕阿盛会减少他对我的爱一样。   在计划生产的时候,郁盛是要进产房拉着我的手的,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了。甚至反感,甚至觉得他的存在也许会阻碍我的生产。后来医院强行通知了我的家属,然而时间紧迫,在他从外地赶回来之前我已经进了产房,经过2个小时的努力,还是不具备顺便条件,于是直接转了剖腹产,中间经历了多么巨大的痛苦,我不便再多说,过来人都知道。真正让我难以慰藉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为我的手术签字,我只能靠自己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签完单子,然后肚子空了,心也空了。   .   我生了一个儿子。醒来时,林安姐握着我的手说我有了一个儿子。   我张望着,肚子却是小了,但不见孩子的踪影,门外有个男人的背影在徘徊,他一侧身,是裴元,不是阿盛。   “小艾,有没有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我轻轻地摇头:“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天黑了。”   段林安用力的掌心、发红的眼眶在提示我,但她不说。她只讲了一句:“没关系,出了点血,让护士给你输回来就好了。”   阿盛不在,我没去问。过了一会儿她主动跟我解释说:“郁盛有点事情耽搁来晚了,现在已经到楼下了。”   我头一歪:“不能让他别上来吗?”   “你在说什么啊小艾,他不是孩子的爸爸吗?”   “我不想见他,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段林安能充分理解我的。只要我给她一个眼神,她就能将郁盛拦在门外。她当然不知道我的郁结在哪儿,但她能听懂我的诉求。没一会儿我便听到她在外头闭门送客:“小艾现在想睡一会儿,你就别进去打扰她了。”   接着是郁盛理直气壮的声音:“我看我自己老婆还不行?”   裴元也帮着林安一起赶他:“得,你就先去看孩子吧,别在这儿给人添堵。”   “我给谁添堵?”   “你说你给谁添堵?”   “……”   我的儿子,大名郁澄,出生时7斤2两重,为了他的出生,我子宫收缩不良,连续大出血,差点没有保住子宫。这是在隔天医生护士们查房的我才知道的?听闻时我全身的麻药过去了,浑身疼得厉害,眼泪止不住掉,因为疼,而不是因为是否有这一个子宫,阿盛一如既往肃穆的神情,问医生接下来我该怎么治疗,用什么药。   我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去月子中心?”生理上的尴尬不亚于疼痛,总不能一直让林安姐贴身伺候我坐月子吧!   “再观察三天。”医生说。   “三天不够吧,医生,我太太要治愈了才能走的。”   我坚持说:“只要没有生命危险不就能出院了吗?”   “在医院多住几天总没错。”他说。   我斜了一眼看向窗外:“明天我要下床走路,走着去看我的儿子。后天我就要让月子中心的人来接我!”   那天晚上抱完孩子,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看到新生儿在怀里喝完奶憨甜入睡的样子,暗暗发誓一定要给他最好的爱和最好的生活。一定不能让他像我小时候那样,缺钱缺爱,什么都缺,活得如履薄冰。郁盛见孩子睡了,要把孩子抱走,我问他:“你就不能让我们多相处一会儿吗?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爸爸。”   “到时间了。新生儿室那边也在催。又不是足月生的孩子,谨慎点吧。”   “我是不谨慎,你抱走吧。”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拖着四处疼痛的身体起来上厕所,产后上厕所真是让人疼得发疯,还有各种各样说不出口的尴尬,我在卫生间里磨了足足半小时才站起来,打开门,郁盛就站在门外,他张开两只手想要扶我,我愣住了。   隔了好久,他说:“你上手术台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不对,至少给我个机会弥补你,让我照顾你,好吗?”   听着这些话,我内心非常平静。我笑着说:“医生说我应该自己多走走,有助于恢复。”   然后从一边扶墙而过,托着疼痛的身体,慢慢坐上了床。郁盛前来将我的腿搬到床上,一边给我盖被子一边自言自语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尽力的。”   “那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睡个觉吗?”我让他关了灯,于是在黑暗中很快睡了过去。   你们大概不能理解我究竟在针对什么,在在意什么。其实我也说不太清。只不过当我生下孩子,我更能理解我姐姐那时的心情了,也越来越同情阿琨这个存在,甚至开始怜悯,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对阿琨更好一些。我怕我辜负姐姐对我的爱,那是她从她亲儿子那里匀给我的,不是我本应得的。我不是一个好妹妹,也不是一个好阿姨,而我却要信誓旦旦把自己爱都要交给儿子了。至于郁盛这边,生儿子的某个瞬间我好像忽然明白,我不应该向他索取什么爱,一旦我对他有了要求,他是必定会让我失望的。   月子中心的人如期而至,我总算去那个vip会所当了一回皇后。我和郁盛之间关于王缇钰的话题始终未被提起,很默契地说过去就过去了。我生完的第八天,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又过了几天,各个单位开始放年假了。   有一天,阿盛问我:“要不挑一天时间回家一起吃个饭吧?”   “不能在这里吃吗?”我疑惑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仪式感的?”   “不是,我就是想,要不把阿琨接回去,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他说这提议时没有底气地看着我,他可能也预测到了,自己是来讨骂的。   “我在月子中心挺好的,这里的饭好吃,又很贵,我一顿都不能错过,不能浪费。”   “一天也不行?”   “一顿都不行。”我决绝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算是吧,阿琨知道要过年了,想吃团子,想放烟花。”   “他果真还是个孩子啊。”我点了点头,“那你去陪他吧,我准了。吃年夜饭那天,你可以不用来这儿。”   “这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我只要儿子陪就行了。你在这也是多余的。”   换郁盛点了点头:“原来我是个多余的。”   “你在阿琨那儿不多余呀,阿琨这么喜欢你!”   郁盛不回答,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年底出来一个好消息,林安姐和裴元复合了,裴元信誓旦旦要在年后五一迎娶这位初恋,非她不娶,终生都不娶。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把婚房都准备好了,也在打听怎么安排婚礼,怎么预约婚庆。   我调侃段林安:“你看我说什么,第二春很快就会找上你了,你看这快得。”   段林安装作无所谓:“要不是他跟得紧,我嫌烦了,不然肯定还是给他晾着。”她说完,嘴角忍不住上扬。   “呵,给你美得。想不到裴元还是个情种。”   “情种有用吗?感情又不是生活的全部。”   “你说得也对。谁把感情当成全部?”   我们会心点头,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第55章 我不顾他,也没有必要顾他……   55   我的这一个新年是在月子中心过的。小宝虽健康,但毕竟小,大多数时间是在保温箱里,偶尔抱出来一会儿,喝完奶也就睡了。我每天在保温箱外边晃啊晃,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这个小不点儿,就能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宋阿姨有时会送一些补给过来,她觉得月子中心的伙食不怎么样,还是她做的靠谱。我不拦着她,多吃一顿两顿的不怕什么,就怕驳了她面子,她心里不舒服。阿盛也每天都来,看看我,看看儿子,没有很多话说的时候,我们就各自坐着看手机。裴元那个猴急的小子,跟着林安姐回老家过年去了,朋友圈发得风生水起,看起来受到了不错的待遇。   我体会到了各自安好这四个字的意思,如果能一直平静地过下去,那该多好啊。   出月子那天,阿盛来接我回家。事前我向他询问房东的态度:“确实是允许我带宝宝回去住的吧?”   “你月子都坐完了,他还能拦着你什么?”   我心想是的,哪儿还有什么血光啊。于是安心地坐着阿盛的车回去了。只是一进屋里,便看到一件不属于我的高级女士大衣挂在玄关衣架上。   有股淡淡的清香味扑面而来,果香,酒香,还有乳酪的甜味。   我把宝宝的裹被盖起来一点,问:“宋阿姨来了?”   “啊,是我,小艾你回来了。”厨房里传来一道清健的女声。   王缇钰身穿着我之前穿过的围裙从厨房出来,身上沾了零散几处面粉,手里捏着个半瘪的裱花袋,看样子是在做什么甜品。   我的质疑噎在喉咙里,看了眼阿盛,他自以为体会到了我的意思,把孩子抱了过去,说:“我带宝宝进去睡觉。”   宝宝的东西还有很多在车里,阿盛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我坐在客厅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有种我是外人的错觉——缇钰姐跟阿盛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情感关系,可我就是觉得我像个外人。   她为什么要来我家里。   她忙前忙后的时候,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剥了橙子慢慢吃,郁盛瞧见我吃生冷,将半块橙子从我手里取走,塞进自己嘴里,还说:“甜是甜,但不要生吃。”   “我不生吃,你煮成罐头给我吃?”   “煮着吃多难吃?”   “哦,那你想怎么样?”   “……”   王缇钰在一旁听到我们对话,说:“热水捂一会儿就好了。”她随手取一个橙子,把郁盛遣到厨房去:“来,我教你。”   我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坐在小得可怜的孩子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裹被。小宝身长只有我小手臂那么点,脸也比橙子大不了多少,很难想象他如何能长得像他父亲一样高大。   明明是为了避开那两个人才回的房间,可我一看到儿子就想到了郁盛。   唉。   宋阿姨打了电话给我,问我到家没有,需不需要照顾,我说:“出月子了就不用照顾了。你专心看着阿琨,别让他惹事,太太平平的就行。”   “诶,好,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随时叫我。哦对了……那个……老太太问我,你们大概什么时候有空带孩子一起回去见见老先生?”   “什么?”   “阿盛的父亲,郁老先生。”她特意重复一遍,显然她没有明白我惊讶的点——我不能理解的,并不是对方是谁,而是这整个行为。   “我先问下阿盛再告诉你。或者,你直接去问阿盛?”   “这,其实我前几天问过了。”   “他不肯?”   “嗯。”宋阿姨为难,“你能不能劝劝他?”   “阿盛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听他安排。”我把问题又推到郁盛那边,坏人让他去做吧。只要他不松口,我也就没必要回到那个家里去。我对那些人印象不好,很不好。   “小艾,出来吃草莓大福——”王缇钰喊我。   “来了——”   我们“和和气气”地度过了一整个白天。没有发生争执的原因大概是,我和她没有任何一次直接的对话,全天都是我在和阿盛说、她在和阿盛说,就连阿盛带她抱孩子,我们也是各自和阿盛说话。奇怪的是,郁盛有没感觉到一丝一毫端倪,到了晚上,他问我还想不想吃王缇钰做的蛋糕,如果喜欢,下次可以再叫她来做,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闲。”我躺在狭窄的双人床上,侧身哄娃睡觉。孩子醒着,手脚在空中乱舞,好像还精神得很。   郁盛也侧支着身子,疑惑地看着我:“我说她闲,没说你闲。”   “是啊,那我也没时间惦记着吃这个吃那个。我要带孩子奶孩子,还要做家里卫生,还要读书学习,有时间凑合吃一顿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我会帮你一起的。”郁盛说道。   “今天晚上的碗还是我洗的。”我说。   “你不是说你洗,让我去送缇钰姐么?”   “你送完回来也没帮我啊。”   “我知道了,等那边房子装修好了,买洗碗机。”   我翻了个白眼:“赚点钱为了给自己省力气,我还不能说你的不是。”   郁盛笑了一声:“儿子睡着了吗?可以把他放摇篮里去了吧?”   “你好像很急?”   他确实急,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端起一整个婴儿,慢慢挪动到靠近阳台的摇篮里去。放下去之后还推着摇篮摇了几下,回头看看我,仿佛很高兴:“睡了。”   “睡就睡呗。”我说,“我也睡了,半夜还要起来喂孩子。”   我翻了个身立刻闭上眼。没过几秒,身后一沉,一只大手落在我腰间。他从后背贴上我:“真的睡了?”   “这还有假?”我累得声音都很虚弱。   “行吧……”他躺了下去,手没有收回。   我将他的手撇开:“不要碰我的大肚子。”   “不大啊。”   “大。”   “会变小的。”   “我所见过产后发福的女人,就没有瘦回去过的。”我姐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再看吧。变小之前,不要碰我。”   我冷漠地拒绝了他。他也知道我在说的“碰”   是什么意思。   不回答一律按照同意处理。   过了很久,在我即将睡着之际,他幽幽地来了一句:“生完孩子,你就不顾我了。”   我睁开眼,一时间再没办法睡去。   他说得不无道理啊,我不顾他,也没有必要顾他。顾不顾他都行,可我为什么感到无所谓?   我回家的第三天,林安姐他们回来了,我们四个人在家里吃了顿饭,说说笑笑,到了半夜才送他们走。裴元喝了点酒,声儿特大,那会儿我就有些担心会不会被邻居投诉,然而看在裴元高兴的份上,我就憋着没提醒他小点声。加之晚上小宝哭奶,又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第二天一早上就有人来敲我家门。   郁盛刷着牙前去察看情况,隔壁邻居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你们半夜在家开趴体眼睛瞎了看不到时间的吗?养个小孩哇啦哇啦不睡觉,白天不睡觉,晚上也不睡觉,你当我们整栋楼都跟着你们不睡觉?!有点素质行不行?一个租户还把房子当自己家造!”   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我以为郁盛硬气地把他锁在了门外,出来一看确实人家走的时候自己搭上了门。我叉着腰质问他:“被人骂了都不回嘴的吗?以前没见你这么软骨头。”   “是我们不对在先。”   “谁家没有个特殊情况?能保证生了孩子孩子不哭?谁家一年到头不来个亲朋好友串门?”我气愤不已,“自己是业主就当自己是根好葱,冲别人指手画脚,说话跟放屁一样臭,从小没有爹妈教礼貌是啥?”   我刻意拉高了嗓子骂给隔壁听,真是莫名其妙,有什么不能好好沟通的,偏要一早上来给我气受。   郁盛看着我不说话。   “你赶紧洗洗脸出去买菜去。”   “哦。”   中午,吃着饭呢,郁盛接到房东的电话,说是要求我们退房。三天之内,人去房空。   “为什么?我们签了合同的,这才住了几个月,根本没有到合约期!”   “他说宁愿贴钱给我们,也要我们走。”郁盛陈述道。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屋子我和儿子的生活用品,压力瞬间上脑:“不搬!你觉得搬个家跟吃饭一样简单?”   他不以为然:“找搬家公司。”   “你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他让咱们搬咱们就搬,你不看看实际情况吗?房子是三天能找到的?还要交通方便离商超近,离地铁近,离单位近,离医院近。孩子吃的喝的用的这么多,搬要搬几趟,光收拾就不止三天!嫌我们吵是吧。行啊,那就好好沟通啊,再不济给邻居赔个不是一不顺心就逼人搬家是怎么回事,你把房东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小艾,你先冷静,坐下来好好想一想。”郁盛压着我的肩膀试图让我坐下,我不肯,站着恶狠狠地看着他。   “我绝对不搬,在我们房子装修好之前,我再也不想居无定所了!”   “实在不行,住缇钰姐那里去,她有空房子买在附近。”   他说完,一句轻飘飘的,彻底点燃了我的火气。   我顿时斜斜地瞪着他:“王缇钰,她到底是你的谁啊?” 第56章 当下我只想搞清楚两件事,……   56   “我只把她当姐姐。”郁盛答道。   “但她不是你姐姐,我的姐姐是我的姐姐,但你所认为的姐姐并不是你的姐姐。”我扯着嗓子试图让他听明白。   可他不明白:“有什么区别吗?我对她的感情只有姐弟情。”   “我当然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会是男女情,但我想要说的是,你也不必对她有什么姐弟情啊!”   “你不喜欢她了。”他下了这么个结论。   “你说得好像我曾经喜欢过。”可能吧,我是一个白眼狼,曾经在她书店打工赚学费的那段艰苦的时光,我大抵是忘记了。   他不理解,歪着头看我:“你对她可能有什么误会。”   我的眼泪综总是跟情绪走的,这会儿又下来了:“没有误会,我知道她的立场,她以你姐姐自居,掺和我们的家事,就是因为她曾经跟你哥订过婚,她这么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她是正室,而我姐姐只是个……第三者……”   后面几个字我是忍着痛说出来的,只要一想到我姐姐给郁澜生下孩子,还要被说成他在外面乱搞的女人,我就愤怒得声泪俱下。   郁盛的回答就是抱住我,可我不想他什么都不说,仅仅只抱住我,我会觉得他是在默认这一切,默认我姐姐的身份。   于是我推开他,问:“你哥哥他,爱过我姐姐吗?他为什么让我姐姐怀孕,又一个人自私地走?为什么连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对不起,小艾,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在想这些事……”他用一种同情、怜悯、亦或是安抚性的眼神看着我,说:“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纠结了,好吗?”   “因为你不想正视这件事情,所以你只能敷衍,掩盖,假装没有发生过。可是阿琨还在,我怎么能当做他不存在。”   郁盛的情绪很复杂,眉眼纠结在一起,我很久没见到他这么苦恼的表情了。他也许想开导我,但我脑子清醒得很,他再讲什么也说不过我,他知道的。   所以他换个话题:“我去问问裴元有没有多的房产,那小子狡兔三窟,总能想到办法的。”   “我不要!!!”我突然大声喊着,可能马上就会有邻居来砸我的门了,我也无所畏惧,“我有房子,我要回到我自己的房子去!不就是个房子吗,我还怕没有一片瓦遮在我们母子的头顶上?”   说着我便要收拾东西抱孩子离开,郁盛上前一步拦住我的手,不太耐烦的样子:“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委屈你了,是我的错。但你一定要把我的错误和上一代的错误化为我们下一代的痛苦吗?”   “你想多了,别说下一代,光我就很痛苦,这样不明不白的与王缇钰往来,你不会懂我的痛苦。”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别拦着我,我要去抱孩子。”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地走,只是带着孩子去林安姐那儿将就了两天。幸亏孩子不认生,没有大哭大闹,不然离被林安姐的邻居同事们投诉也不远了。我把孩子放在床边的一只单人大沙发上睡,掖好折成一圈防止翻滚的小被子才轻轻上床,段林安怕是听我吐槽听得很累了,也没多劝,只是说了一句:“你自己想好吧,是忍不了不过了,还是为了过继续忍着。”   我不曾在这二者中徘徊犹豫过。当下我只想搞清楚两件事,一是郁澜和我姐姐的关系,二是郁盛是否会因为我心中的介怀而站在我这边。   我一样都搞不清。   我拜托装修工人加快乡下房子的铺设,又花大价钱请了专人去除甲醛,一天下来好多个电话,不是带娃就是在接电话。第二天晚上我在林安姐家吃晚饭的时候也接了这么一个电话,说是水电已经通了,问我什么时候验收。   “这么快?”其实也不快,房子是从16年下半年开始装的,这都半年多了。不过我还是惊喜,简直是及时雨啊!   裴元是来蹭饭的,他还不知道我和郁盛之间的争吵,问:“呦,房姐就要去收房啦?乔迁之喜不得办一桌,什么时候?我来给你露一手。”   “哦?是吗?”我冷静地吃着饭,“没什么好庆祝的。”   “怎么这么淡定,装修不满意?”他问。   “装修很满意,房子也舒服,我过几天就带我儿子去住新房去。”   林安姐温馨提示:“明后天我跟裴元带你去看看吧,亲自测个甲醛,家里有宝宝,住进去也放心。”   裴元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就咱们仨吗?阿盛出差啦?”   “一个房子三个人看还不够吗?”我放下碗筷,“你吃完洗碗吧,林安姐不方便碰冷水。”   “哦。”裴元吃了一瘪,悄悄问,“小艾也大姨妈?”   林安姐警告他:“你少问。”   不过多久裴元就忍不住好奇前来问我:“怎么阿盛说要让我找房子啊,你们之前住的地方怎么了?”   我回头瞪他一眼:“太吵了被投诉了,他要带着一家老小去住王缇钰家,我没同意。”   “咳咳……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那什么,那你准备怎么着?回乡下住去?这得多远呐。”   “远什么?地铁也就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要不说真的,我有套房子空着……”   我在他说完之前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房子不早说,我们家被烧了的时候你在哪?等到阿盛提了去王缇钰家把我惹毛了你再来马后炮,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诶诶诶你别打我呀,”他举着双肘扛揍,“我不是怕伤兄弟自尊心嘛!而且,而且,那是为了跟林安同居准备的……”   “行了你别说了,赶紧走吧,再不走教职工宿舍大门要锁了。”   “哦……”   裴元委屈巴巴地,离开之前还不忘替郁盛解释几句:“他在上海没几个帮衬,能想到的办法有限,你也别太生气呀,气坏了身子。”   不得不说裴元这个大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我几天之间就严重上火,喂宝宝吃奶,宝宝也上火。有的时候摸摸宝宝额头好像在发热,有的时候又不热,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搬家前的一个晚上,我本来就睡不着觉,想着那些陈年旧事脑子很疼,宝宝忽然剧烈地哭起来。   我和林安姐同时起身,将孩子一起送进医院,犹豫要不要通知孩子他爸的时候,裴元告知段林安说,郁盛也进了医院。他还让她不要告诉我,他错了,段林安站的是我,怎么会让他做隐瞒。   “郁盛怎么回事?”我问他。   “头疼,发烧,在急诊。”   “哪个医院?”   “中医院。”   我心想不在一个地方也不方便探视,就问了几句:“没事吧?没事就挂完点滴早点回去,别耽误明天的工作。”   “这个。恐怕不行,阿盛脑子里好像有积液,要做详细的检查。”   “什么鬼积液?”我闻所未闻,这阵子他身体好好的,也没出什么事,就积液了?   “你别担心,等检查出来了我告诉你,现在他睡着了,等明天一早检查。”   “哦。”我确实是担心的,但是手里抱着的孩子更令我担心,我赶忙让医生帮孩子做了检查,医生只是说扁桃体炎,消炎观察就行。   “这么热的烧,不用退烧吗?”   “38度,没有很高,而且小孩体温本来就比大人高。他喉咙里有炎症,发点低烧很正常,你回去注意观察,让孩子多喝热水,多睡觉,给你配的喷雾也定时喷。”   “行,那我有问题随时带孩子再来啊!”   “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尽量还是别来。”   我们急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脚步,林安姐开车,哈欠连连。我心里歉疚极了:“林安姐,除了你我真的没别人了。”   “别,我担待不起,你还是看看你家这位还有没有救吧,我可不想就这么照顾你们母子俩一辈子。没准儿到时候还得让我给小绿出婚车婚房的,我没钱。”   我被她整笑了:“林安姐你说啥呢?那我不得等你生个大闺女让我家小子拱一拱,还省了我彩礼钱呢。”   “哟,你可真会盘算。我要是生个儿子,那跟你家儿子……”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我又低头看看抱着的儿子:“这就别了吧……”   “这哪能说得准呢,孩子们要是愿意,那也拦不住啊……”   “这……”我剧烈地摇头,“超出了我的想象。”   好不容易回了家定下心来,我终于有空具体地问一问郁盛的情况,当然不是问他本人。   裴元说:“前阵子受过外伤,加上之前车祸后遗症没有好透,现在情况确实有点尴尬的。医生不建议手术,但是保守治疗见效没那么快。”   “什么外伤,之前阿盛没有和我说过。”   “还不是那次着火,天花板掉下来,把他咋了一下。没出血就没在意了。”   “天花板??!这么大的事你们一个都不告诉我是吧!”   “这,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啊!” 第57章 在我独自揣测和想念你的那……   57   我跟郁盛说起来还在冷战中,他身体不好,我免不了担心,但一想到他的态度以及他没有答案的答案,我就对他无法再心软。裴元问我什么时候去趟医院,我拒绝了:“我要回乡下收拾房子。”   “收拾房子什么时候不能收?”   “你以为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干家务时间很多?”   “诶,你们这样下去,不会离婚吧?”   “离婚。你说得对,现在的心里都通透得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了就放手,干干脆脆的,林安姐就是我的楷模。”   “我靠,你别吓我!”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   “我马上就要告诉阿盛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你以为他不了解我?”   和他不联系的那几年,我的心肠早就硬邦邦了,做个大胆的假设,如果离了婚我独自带小绿,我一定会双倍爱他。世界上有那么多离异家庭的子女,只要好好教导,总会成长为优秀懂事的孩子——不是在自夸,我和我的姐姐就是这样的例子。再说,我不相信如果离婚,郁盛他连该给的父爱都不愿意给孩子。   房子的整体风貌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有我小时候的家的味道,只不过装修、色调要更现代化一些,通燃气,不用土灶生火做饭。我将主卧室安在二楼,房间很大可以塞下一张双人床和婴儿摇篮。林安姐和裴元来来回回帮我搬了三趟才把东西搬完,而郁盛的部分,我让裴元拉回他自己家去了。   定心住下的第一晚,郁盛给我打电话,问我吃饭没有,其实和他争吵后到现在我们一直有联系,只不过都是些浮于表面的套话,问一下孩子和三餐,便没有别的了。他打电话过来,又问我吃了没有,新房子的厨房用得还习惯吗。   “我自己装的房子当然习惯。”   “嗯,方便就好。孩子呢?”   “醒着,在床上躺着。”   “我想看看他好不好。”   “不是很好,头上贴着退烧贴。”   “扁桃体发炎还没好?要不要来医院挂个点滴?”   “医生说不加重的话自己就能好,不需要医疗辅助。”   “但是他会一直不舒服。用药能快点。”   “你用了这么多天药,怎么还不出院?”我反问他。   “因为你没来看我。”他竟然有心情贫嘴。   “谁有空来看你,我没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你是我的太太。”   “别人家的先生听太太的话,你呢?”   “别人家的太太也听先生的话。”   “我没时间跟你绕啊绕的,我困了,不说重点我就要睡了。”   郁盛“嗯”了一声表示许可。我不屑地“哼”回去。   正当我要挂电话时,他让我等等,我等了好几秒,有种他要向我道歉的预感,可我并没有等来一个道歉,他问我:“等我出院,我可以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吗?”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我想知道你默认你自己是什么身份,是一个租客吗?而我是你的房东?”   “我确实想过要不要给你房租。”   “呵,那你可以来,一个月8千,没得商量。”   “价格不贵。”   “你的房间是一楼朝北的杂物间,目测有6个平方,你一个人够用了。”   郁盛那头轻笑了一声:“你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什么……”   “让我住杂物间。”   “我真能啊,为什么不能?我现在只把你当一个租客看待,我是要靠收租赚钱的。当然物廉价美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你很聪明,我现在就开始期待我的房间了。”   “不用期待,脏乱差,满地油漆桶,还有蜘蛛网挂在天花板上。要不是因为冬天,肯定会有悬直而下的蜘蛛精掉落在你头上。”   “那叫盘丝洞。”   “但你不是唐僧肉。”   “只要被稀罕,就是唐僧肉。”   “我懒得和你烦。”   挂完电话,他又在微信上发我:“你真的不来看我吗?别的病友都有人陪,就我没有。”   “你在说什么屁话?裴元每天去看的是空气?”   “……”   “我只是在说,我想你了。”   这回换我说不出话。   自从孩子出生后,爱情对我来说变成了次要的东西,比起爱情给我带来的快乐,我心里更牵挂的是孩子,我对孩子的担心、做母亲之后站在母亲的角度对生命的理解、以及对我姐姐所发生一切事情的遗憾,复杂地萦绕着我。   郁盛如果是我在这个社会上随机遇到的一个爱人,也许我会可以毫无保留地和他分享这一切,但他却是我前半生时就参与进来的一份子。一件件令我难过令我痛苦的事情中,他不是旁观者,就是参与者。   我要怎么跟他敞开心扉呢,光是上次在出租屋质问王缇钰对他来说是什么身份,已经让我够难受了。够够的。   他像这样说一些亲密的话,会变成我的负担。   我决定跟他好好谈一谈。不是在电话里,而是,我第二天去医院。   第二天一早,我把孩子以及用品都打包装起来,送到裴元家里去,他家里有阿姨,多少能处理一些孩子的卫生。而且林安姐也在那。   安顿好之后我急着要走,林安姐拉住我:“你这样子,不会是打仗去吧?”   裴元也抱着孩子跟在林安姐身后,满眼担忧:“别冲动啊!”   “你们放心好了,我不是吵架去的,不会让郁盛气到脑溢血。我还要回来给小绿喂奶,也不会待很久,你们在家等我吧。如果我回来心情好的话,请你们吃大餐去。”   我粲然一笑关上大门,轻呼一口气,这一天,心情比生孩子那天还要沉重。   郁盛没生过孩子,也不理解我的郁闷,他哪里会觉得心情沉重,见到我来了,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还积极地向隔壁床的大爷介绍我说:“这是我太太。”   大爷热情地应和着:“哦你的太太看起来真有气质。”   我实在想不出他是怎么从我硬挺挺的短发中看出气质的,回郁盛:“你久等了。”   他笑着点点头,我把他与隔壁大爷之间的帘子拉上,虽然起不到任何隔音效果,但我相信只要对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就不会尴尬。   郁盛邀我床边坐,问小绿今天怎么样,我说还好,交给裴元他们了。他有所放心,又很欣慰地看向我,好像认为我已经原谅了先前不愉快了一切,解开心结了。他拉住我的手说:“几天不见,你累瘦了。”   “你怎么知道是累的?”   “不然呢?”   “幸福肥的反面。”   “……看来没有我在你心情不好。”他有自信这么笃定地说。   我笑了一下,抽回手:“你在不在,我心情都不好。”   “为什么?”   我看着郁盛乌黑的眼睛,他的问题不走心,因为我知道他可能明白我心情为什么不好。   我问他:“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这么问我肯定不是想让我回答‘太太’两个字吧。”   “你也很聪明。”   “家人,情人,爱人。”他连续地说着,“当然,你想要任何身份我都可以给你。”   我思考的瞬间,他晃了晃脑袋,说:“我有点晕,被你问得发晕。”   “要不要我帮你把床摇下来,你躺一会儿?”   “也行。”他两手安分地放置在腹前,做出即将要乖巧入睡的样子。   而我帮他摇下床之后坐到了离他更近的地方,俯下身,看了一眼他完好无损的脑袋,说:“刚刚医生跟我描述你的症状,他说主要是头痛,没想到你还晕。”   “我是真的晕。”   “奥。”我让他闭上眼休息,“你可以一边睡一边听我说。”   “嗯?”   他戛然睁开双眼斜视着我,好像逃避政策没有发挥作用,被我戳穿后还不满意。后来他无奈了,只好说:“嗯,我听。”   “好,我说。”我靠近他的耳朵,用温柔如水的语气告诉他,“你知道吗,阿盛,我好爱你,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就是你。”   郁盛微微漾出微笑,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当我说完后一句时,他迫不及待接上一句:“我也……”   “等等,你别说话,等我说完。”我打断了他的发言,然后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发现我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吗?是你捡到小黑的时候。我看到你眼里有光,你是一个善良热情的男孩,和我以往认识的你一点都不一样…以前啊,我觉得你仗着自己有点学问有点富贵,就很嚣张。”   他又藏不住地笑了。   “但你说,你之前为什么那样高傲呢。连笑的样子,都好像装模作样。”   “我……”   “我用了很久很久,才真正确定你是一个温暖的人。但你的温暖停留在我身上太短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在我独自揣测以及想念你的那些年里,我是冷冰冰的一个人。我的姐姐,我好不容易有的姐夫,他们都离开了我。你知道我在伤心吗?阿盛,那些年你在外国读书的日子里,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国内,很伤心吗……”   我抚摸他的手背,他便握住了我,他用心动告诉我他因为我说的话而揪心,而不是用语言。   “但是呢,我到现在也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为什么爱我。也许,你在意我只是因为责任,你哥哥辜负了我姐姐所以遗留下来的责任。你发现我太可怜了,我姐姐也太可怜了,帮着帮着,就变成了你心里脱不去的责任。可我这么说,又好像不对,你对他们的过去只字不提,还能没心没肺地与王缇钰交涉往来,你对这部分分明是没有感觉的,只有我,在记挂,在仇恨,在遗憾,所以看到曾经处在他们那段故事里的人,我的反应才会比你更激烈,你说对吗……”   郁盛怔怔地看着我,然后轻而慢地摇头:“我爱你不因为任何事。”   “真的?可你为什么爱我爱得那么晚呢?” 第58章 试试看吧,时间会消磨一切……   58   我问得太多了,我也清楚,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我只是想尽可能知道多一点,也就更踏实一点。我想阿盛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他这些年来的内心变化,可惜他做不到。   他总是沉默地面对我。   “我喜欢阿琨这个人,只因为他是我姐姐的儿子。出于其他层面,我并不是很喜欢他。你知道我耐心不好,容易急的,我跟他不适合以任何身份相处的。”看,我多么坦诚,我不是圣人。   “我也不喜欢王缇钰,当然我很感激小时候她让我在她书店打工的那段日子,她的书店给我们制造了相处的机会,我也谢谢你引荐我过去打工赚钱,减轻了我家里的负担。可是,她是你哥哥的未婚妻,我姐姐却是不明不白的第三者,我无法直视她,面对她啊,阿盛。”   “……我最感谢的当然是你啦,你给我的钱,给我的感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说着,我笑了,也哭了。那些钱,放在现在也是很大一笔的,还有谁会不求回报地施舍给我们啊。   “还要谢谢你家里,不管他们再好再坏,至少给我姐姐几年多活的机会。”我微微颤抖地说道。   “那不是我家里的钱。”阿盛突然支起身,然后抱住我,他清朗的声线出现在我后背,他的脖颈在我肩上很有重量。他抚摸我的后背,意图安慰。   “是吗……”   “是我哥哥的遗产。他留给我很多很多钱。车,洋房,还有你姐姐治病的钱,都是从他遗产里拿的。”   “是吗……”我不明所以,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总之是别人家的钱。   “还有一份是给30岁之后的阿琨。”他补充道。   那时我从没想到其中利害,更不知道郁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遗产。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外公在临走之前,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长孙。   郁澜他本人在外公走之前并不知情,人一走,遗嘱一公布,他的家便处在了分裂边缘——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长舅,都想分一杯羹。后来他自己也走了,同样的问题留给了阿盛。   我也拍拍他的背:“没关系,你已经独立了,你看你,成家了,儿子也有了。”   “妻子也有了。”   我们紧紧地挨着,抱着,我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一点点在朝我传递,他是多么可靠的一个人啊。但我竟然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爱着我,但我竟然还在意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承诺和认可。   “对不起,新的生活开始了,我却总是在提起一些过去的事。”   他拍拍我的背,说没事。   “阿盛。”   “嗯。”   “我们可以分开一段时间吗?”   “为什么……”他有些僵住了。   “不知道。可能是需要分开一阵的,我也想知道,我能不能彻底从过去走出来,能不能不依靠你生存。”   他腾开身子,肃穆地看着我:“你想做实验?然后呢,你发现你走不出来,也能不再依赖我,然后你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是吗?”   我忍不住哽咽:“对啊。你看我们现在,不也没有磨合好吗,咱们之间,横着那么那么多事。”   “有事情就去解决,有障碍就去跨越,你能做的就只有逃避吗?”   “你不也在逃避吗?”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生气地松开了我,我擦擦眼泪也站起身:“试试看吧,时间会消磨一切障碍的。”   我有我过不去的坎,他也有他的傲气。后面一段时间,哪怕他脑袋再疼,工作再累,也很少跟我提除了孩子以外的事情。我对他生活状况的了解,完全来自第三者的消息传递。   裴元与林安姐在新房同居,郁盛则住去了裴元之前住的老房子里,八千元一个月的盘丝洞,他没肯低头来住。裴元的老房子离他单位很近,他每天在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这是裴元主动说的,我没有刻意去过问。   宋阿姨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和郁盛分居的事情,找了时间来乡下探望我和孩子。宋阿姨名义上是阿琨的保姆,实则也算郁盛半个家里人,我也没有完全把她当做花钱雇的佣人看待。她来了,我做了几个菜,把屋子收拾得比往常更干净,以证明我一个人带孩子也能过得不错。   她看到我的生活状态不错,八成心生忧愁,怕我真的要和阿盛断了吧,说:“我看还是劝阿盛认个错,你让他回来一起住,还是两个人在一起过得好啊!”   “我跟他啊,没有谁对谁错。”我语气轻快和宋阿姨喝着茶,“等时间呗,有得是时间。”   宋阿姨见两人不和睦总归是焦虑的:“你上班了怎么办,小宝没人带,请人来带又不放心,我还脱不开身,终归有问题哟。”   “说得好像郁盛白天能带孩子一样,他不也得上班么?”   “好歹多个帮衬呀!”   我摇摇头:“请专业的人来带,不会出问题的。”   “要不我把阿琨交给王小姐,我过来给你带小宝吧!”她提议道。   我一愣,她怎么也会有把阿琨交给王缇钰的想法?!   “不行,她是外人。我们的内务自己内部解决。”   “唉,当年就差没有领证结婚,一张婚书罢了。不然王小姐怎么着也算阿琨半个妈的。小艾,你别怪阿姨这么说,王小姐为人,是比阿澜正直很多。阿澜做事稀里糊涂,哪次惹了事,不是王小姐解决的,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   “后来阿澜想不开,不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是啊,你都说了,没有那纸婚书,让她来带阿琨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她愿意啊!”   “宋阿姨,你就不要随便去做人的主了。我们自己苦一点,日子能过得下去的。”   “唉,我是真愁啊,小宝还这么小……”   我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不得不认可宋阿姨的话,他还很小,只有几个月大,却已经过着没有爸爸缺乏照顾的生活了。他的母亲还这么倔强,不肯轻易妥协,想必是要吃一些苦头了。   宋阿姨走后,我拜托裴元给我介绍靠谱的幼儿保姆,他认识的富二代有钱人多,总有一两个人家是用过这类雇佣的。可是他打听一番过来,说是按月要一万多,还有两万多的,以我的教职工收入,我根本请不起一个但凡有点水平的高级护工。可我又不能辞职,更不能带着孩子去上班,眼看着产假一天天被消耗完,我还没有想出辙。   三月份的一天,我看到院子里开了迎春花,拿着剪刀出来剪了两三只准备回去插在花瓶里,一回身远远看见院子外边一个穿黑色羊毛大衣的女人举着手机原地打转。她好想在看导航,又偶尔举着手机在收集信号的样子,我站了一会儿,看到她回头,我认出她是王缇钰。   我装作不认识她便赶紧回头往屋子里面去,她却突然叫住我:“是小艾吗?我看见你了!”   我硬是装作没听见,往屋里去,她踩着高跟鞋快步追了上来,从我半高的的篱笆院门穿过,在我身后再次喊我:“小艾,我知道是你!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关于你姐姐,我有几句话要说!”   听到这里,我当然不能再装聋作哑,我回头看着她,摘下口罩问:“你有什么要说?”   “天这么冷,你确定要站在外面说吗?”   她还是优雅地进了屋,我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去卧室看孩子。没什么动静,一切安好。   她也看了眼孩子,说:“像阿盛,长大也会是个帅哥。”   我没有心情听她套近乎:“今天不是特意来夸我儿子帅的吧。”   “嗯,倒也不是。我是来解开你的心结的。”   我请她坐。   院子里的玻璃房里湿润又温暖,我在里面摆了简单的茶座,王缇钰捧着茶杯,和善地笑说:“我本无意伤害你,和你的姐姐。”   “嗯。”我发出个语气词,并不是表示赞同的意思。   她也许看出我的敷衍,进而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姐姐,其实都是受害者……郁澜他是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人,他生命中出现了很多个,像我和你姐姐这样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我虽然是阿澜的未婚妻,但我并不真正具备这个身份,也无法约束他。他生性放纵,灵魂自由,独具魅力,我想这是很多女人喜欢他的原因,也是他家人更想要把控他的原因。”   “所以呢。”   “我是他和他家庭斗争的牺牲品,他从未爱过我、却又用婚姻捆绑我。而你姐姐,她也是他和他家庭斗争的牺牲品,我不确定阿澜把你姐姐当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会心的,一定是他喜欢过的。”   “喜欢过的。”我冷冷地笑了一声。   “阿澜喜欢过很多女人。”   “他也有很多孩子吗?除了阿琨,还有其他吗。”   “没有。这方面,他控制得很好。”   “他控制得很好就不会有阿琨。也不会有我姐姐这么悲惨的下半生。”   “是他对不起你们。他要是活着,一定会进行补偿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必要的。”   “小艾,你能告诉我吗?你究竟在意什么,如果你在意我的存在,我可以消失。如果你在意阿盛的身份,他也可以永远不做阿澜的弟弟。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第59章 我们急于寻找答案的事情,……   “为什么不是阿盛来跟我说这些呢?”   “依他的性子,的确不会。他和阿澜不一样,他不太会表达,不太会辩解,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看到亲哥哥所忍受的一切,他注定成不了能说会道的人。很多事情,他会选择憋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   “他怎么就没想过我可以和他一起消化,他很封闭,不是吗。”   “这当然是他的毛病,但是你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不能因为他本身长期存在的问题而走到离婚这一步。”   “离婚?谁跟你说我们要离婚。”   王缇钰闭而不答。她翘起二郎腿,自嘲道:“真羡慕你们这种有婚可离的。”   “嗯,有些人还不止离了一次婚。”   “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吧。”   “是啊,应该,谁知道呢。”   “人生太短了,要做为自己好的选择。”   “我暂且觉得目前的选择不错。”   “可是对阿盛不公平。”   “阿盛对我公平吗?”我问她:“缇钰姐,你不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很冤屈吗?抛开物质层面不说,精神和情感世界缺了很大一个组成部分。”   “我除了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活到最好还能做什么?死去的人永远不会活过来。倒不如好好回忆。”   她说得理所当然。   我又问他:“但他本可以好好地活着,给你一个完整的家,给你一个完整的后半生,但他却做了极端选择,让人痛苦。”   “然后我的后半生里就不停地跟各路女人撕扯,这就不痛苦吗?”她笑了笑,“现在,当下,永远是最好的时候。我回顾过去的每一天,都会觉得当下才是最好的。”   “我断然不敢肯定你这句话。”   “你不觉得现在很好吗?”   “如果我说我很好,我喜欢现在,所以呢,你不就白来了吗?”   “小艾,我知道你现在很好。你心里也清楚,你实际上就是很好,但我觉得,如果阿盛回归,你们会更好。孩子也会更好。”   “你把他说成是锦上添花,他会感激你的。”   “不错,我这个和事佬要是做成了,他一辈子都会感激我的。”   “那我可不希望他一辈子都感激你,记挂你。”   “随你,你也可以跟他说我是自己想通的。”   “意思是,你想通了?”   “并不,我只是在教你谦让功劳的办法。”   “你是个牙尖嘴利的孩子。跟你姐姐不太一样。”   “你跟她接触过?”   “见过一次。没说过话。”   “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见面的。”我的脑海里已经开始幻想王缇钰是怎么拿钱甩在我姐姐面前让她永远消失的了。   但是王缇钰说:“我看见他们在酒店幽会,她跟在阿澜身后,一身黑色套装,像个秘书似的端正着身子,阿澜跟她说话,她只会偶尔点点头。”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时我真以为她是他的秘书。后来我去他学校里查,发现他根本没有助理或者秘书。”   “这就是他们曾经的恋爱关系。”可是被她这么一说,又像是主仆了。我冷笑说。   我不愿再想,起身来到窗边,掀开半边窗板吹冷风。王缇钰跟到我身后来:“这些几十年前的事情,何必再去探个究竟呢。你看我,我不在乎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也不在乎他活了多久,我在乎的只是我们有那么一瞬间的快乐,就够了。那些痛苦的时间是白费的,我们付出的痛恨也是徒劳的,为什么说爱情是虚妄的东西,因为你说它在就是在,你说它没了,那它就是没了,全在于自己的心是怎么对待。你明明还爱着阿盛,却做着仿佛不爱他的事,精神和行为上的矛盾会制造最根本的痛苦,小艾。”   “你的大道理太多了。缇钰姐。”   “什么大道理,不过是分享一些过来人的盐。”   “谢谢你的盐,外面冷,请叫了出租车再走。”   “你姐姐的事,我代阿澜向你道歉。”   “你代不了他,我也代不了我姐姐。”   这天晚上,我哄完了孩子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床上看着外头西斜的月亮,忽然觉得千疮百孔的心脏被填补了一些。每个人都有伤痛的部分,这些伤痛也许是来自其他人,也许是来自自己,但最终是由自己疗愈的。在我姐姐的事情上,阿盛无论做什么都给不了我解脱,王缇钰向我道歉,同样也无法给我解脱。我想我注定要用后半辈子来理解和消化这几十年前的种种了。阿盛自己的心事自己担着,他由于家庭环境而造成的心理创伤,也不会因为我带给他爱情的温暖而治愈的。   我们急于寻找答案的事情,往往是无解的啊。   我告诉段林安:“我可能想通了。”   “怎么?”   “他们之间的事,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导致了这一切。”   “你为什么圣母心泛滥?”   “因为我不想再让仇恨的种子茁壮成长了。”   “所以,你决定原谅阿盛?”   “我究竟怪过他吗?”   林安姐摇摇头:“你怪的是你自己,没能为你姐姐出一口恶气。”   我说:“是啊,我总觉得她受到了种种不公平待遇,因为一个男人而改变了整个人生。我觉得她的生活被人毁了,那个人是我男朋友的哥哥,所以我生气,转嫁仇恨。”   “你说阿盛有错吗?”   “有。有在他连反抗和解释都没有。”   林安姐说我通透,终于成了个明白人。   “但我还是想等他来找我和好。”   “为什么?”   “因为天气太冷了,我不想出门。”   ·   3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天很凉,但是太阳很好。院子里有两颗新载的桃树,上头几朵粉色的小花零星点缀着,使得原本光秃秃的院子有一点点生机了。我穿着毛衣出来倒淘米水到菜地里,艳阳高照,晃我的眼。   ——阿盛就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金灿灿,却也冷冰冰的。   我直起身子看着院门外,门虚掩着,他看到我,没有进来。   我说:“你来了啊?”   并不是疑问句。   他说:“嗯,来了啊。”露出一个不太明媚的微笑。   我没有上前看他,他也不朝我走来,我们就站着。冷风吹进了我的毛衣里,整个胳膊麻酥酥的冷。过了几分钟,我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问:“是不是因为这不是你的家,所以进门要请示主人?”   “是啊,要请示主人。”他将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里,露出恭顺又尊敬的神情。   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乖巧的样子。尤其这种样子出现在他胡子拉碴衰老的脸上,极为不相配。   “主人没有不允许你进来。”我告诉他。   “那主人欢迎我进来吗?”   “说不上欢迎,进不进随你。”我搓着手指躲进温暖的家里,过了一会儿,阿盛果然就跟进来了。   小黑辗转几户人家,却没有忘记阿盛,它蹲在他脚边,一边叫着,一边绕着。我佯装收拾屋子的时候,他温柔地蹲下来抚摸着小黑的脊背。   “小黑老了。”他说。   “居无定所,怎么能不老?现在是它安安心心养老的时候了。把门关上,不要放它出去喝西北风。”我叮嘱道。   阿盛把大门关上后,抱起了小黑,举了两次高高后放它下来:“小宝呢?”   “楼上房间里,还在睡。”   “大中午的,怎么在睡?”他这么问着,却又很期待地指着楼梯,“这里上去吗?”   他的期待让我不由得心疼,这爷俩有些日子没见了。也许宝宝快忘记自己有个爸爸了。   “上去右拐第一间,你轻点。别吓着孩子。”   “我是他爸。”   “他只当你陌生怪大叔。”   “我不信。”   郁盛踩着年轻时才有的噼里啪啦的步伐上去了,我不免担心他是不是真的会惊扰到孩子,于是也紧跟着上去,一边问:“你洗手了没,没洗手不准抱孩子,鞋子要换,宝宝房间很干净的,他每天要在地上爬,不能有细菌!还有你的外套,脱掉——”   前方疾停,我猛烈地撞在了人墙上,差点把鼻子撞歪。我吃痛地捂着口鼻,骂道:“你有病啊!不好好走路!”   我眼前一黑,这个有病的人忽然抱住我,我在下一阶,他在上一阶,重心压下来的那一刻我真以为我要跌下楼梯了,可这人又把我捞住,轻而易举地将我埋进了他怀里去。我手里还有一块半湿的抹布,下意识举在空中。   无法掩饰自己等待这个怀抱多久了,那一瞬间我是既厌烦又满足的。   “真好,又见到你了,又能听到你念叨我了。”他在我头顶说。   我勉强爬上一级,可还是要抬头才能瞪着他:“你走路跟你开车一个德行,容易搞出事故。”   “是,你教训得是。”   “还不松开我,勒死了。”   “不,我说不就不。”   我没有力气去抵抗身上的重压,但一张嘴皮子绝不输人:“也是,你有什么道理可讲,讲了也是白讲,你跟那没嘴的葫芦没什么区别。”   “没嘴的葫芦是什么鬼?”   “空有个大个子,肚子里没几个子。还比谁都硬。”   “……”   空气安静了几秒,我本以为阿盛会跟我拌几句嘴,他却又沉默了。他抬起我的脸,温柔地看着我,一副“我不跟你争”的样子坐实了他就是个大葫芦。   然后他摸摸我的脑袋:“身上有点冰,怎么不多穿衣服?”   “你见过哪个做家务的人穿得厚厚的,方便吗?”   “那你穿我的衣服,我来做家务。”他迅速把大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取走我手上的毛巾说:“下去换鞋,洗手,洗脸,还要做什么?要不要给我全身消个毒,毕竟我从野外来,全身都是毒。”   “你说得也是,要不就消一个呗。”我顺着他话说。   于是他欢快地下楼了,仿佛消毒也是一件至快乐的事。   我怔在楼梯上,慢慢往下走,小黑睡在装饰性的壁炉上缓缓地摇着尾巴,悠闲地观察着屋内发生的一切,而后趴下闭上眼,吹着暖风惬意地睡了过去。我看着那个拿着抹布向我挥手的人,也好想就这么惬意地睡过去。他真的回来了。   如果这一切可以停留,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我怎么能不珍惜一辈子呢?   那句话说得不错,当下最好。永远最好。   还有好多道理,它们对不对,都是要一一去验证的。   “你在干什么?给我拿洗手液啊——”   “你眼睛怎么长的,不就在卫生间洗脸台上吗?”   “我怎么没看见?”   “我让你做事没一件能做准。起开吧少爷。”   “那你不得指给我看吗?”   “不就在这儿吗!”   “哦…这是洗手液吗?”   “……这是屁。行了吧?”   “这屁挺香的。”   “那你就多涂点。”   “你不会嫌弃我一身屁味吧?”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   (正文完)    第60章 . 番外一 他是男人里的渣子。   番外一 夏春   夏春曾经也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不仅美丽可爱,而且很天才。天妒英才的那种天才。   20岁时,还在国外读书的她,听说了父亲天河自杀的噩耗,放下学业临时回到家参加葬礼没几天,又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母亲胜过父亲唯一的一点就是,她留下了只言片语的遗书,而她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亲情,父爱,母爱,都在她学业有成的那一年里,彻底化成了泡影。   那一年,妹妹只有五岁。家里的债务却超过百万。   大姨告诉她:家道虽中落,但是读书和学习不能断。   她问:怎么能不断?已经没有钱再供我读书了。   大姨说:我供你读完。   她说:你没有钱。   大姨受挫:卖了面店也要让你读完,你可是状元!   她说:我不想读了,让妹妹读吧,留着面店,可以供她上小学。   但是妹妹没有户口,没有学籍,幼儿园可以借读,小学在哪儿上,还没有着落。   大姨说:她有朋友认识实验小学的领导,也许可以引荐求情,只不过需要钱。   她说:那就凑钱。   夏春第一次见到郁澜的时候,是在他办公室里,她当下时髦的月牙包里头,装着两万块钱。   进了门,他坐着,她站着。他问她找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捏着包的手心出汗了,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抢在大姨前面,替她来行贿/赂一事。   她觉得很羞耻,面前这个人年龄与她相仿,却坐在领导的位置,等待欣赏她扮演小丑的全过程。   “你找我有什么事?”郁澜的耐心,来自她时髦的穿搭和年轻美貌。   “我有个妹妹,想在您学校读书。”   “坐下说,不要站着。”他温文尔雅地替她拉开了凳子。   密闭的办公室里,夏春百褶裙下的双腿颤抖着,坐下后也不住抖。她不知道这个房间会不会有什么仪器,或者窗外是否有偷窥的双眼,记录下她今日所行的腌臜事。   “夏小姐,我看了您妹妹的测评卷,您妹妹确实有点意思,很聪明。”郁澜翘起二郎腿,高傲地肯定道,同时也说,“可是您妹妹不满足入学年龄,着是个问题。”   “我妹妹是个天才!天才难道还怕小吗?”她小蹦出这句话,后才感到自己失态,“抱歉……”   “没关系。”年轻的主任为她指点迷津,“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您父母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之前对教育单位进行过捐赠之类的支持吗?”   “没有。”   “是否有意向?”   “我只有两万块。”夏春略显焦灼地从包里取出那半旧的两沓,“我爸妈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妹妹只有我了。”   “这……”郁澜忍不住叹了口气,“确实可惜啊。”   “主任,您帮我想想办法,我知道您一顶有办法,还需要多少我可以去凑,只要您帮我解决小艾的上学问题!”   “不不不,这不是钱的事。”郁澜摆摆手,转口说道,“本来学校里有几个名额,留给赞助商的子女,只不过赞助起点高,你怕是怎么着抖够不着了,咱们该是另寻办法。”   “什么办法?”   “得动用我的私人关系。”郁澜低下头,“你等我想想吧,这不是小事。”   夏春也明白过来,这确实不是值得堂堂教导主任能随便动用私人关系的事,她还不值那份。   她问:“我家小艾,真的还有机会吗?”   “有是有,不过你得等我想想办法。这样吧,周末你找个饭馆,我带我那几个教育部的领导,一起来分析分析你的情况。小艾事难得一见的聪明孩子,不能因为家庭情况特殊而失去了学习的机会。”   “太谢谢您了!我这周就安排。”   而后,夏春用那两万块钱的一半,订了全市最好的饭店。可是那次吃饭,她连一口都没能咽下。   郁澜的目的,除了让小艾上学,还有侵占她的美色。孰轻孰重,各自心里有数。   一个刚上社会的年轻女孩,敌不过一群社会佬的猛灌,她醉了,被某个人带进了楼上房间。那个人和其他几个男人说:“兄弟们,今天谢谢了。”   第二天一早,夏春在郁澜床边醒来。   他说:“你放心,小艾的事情我一定帮你解决好。”   这种事情,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多月。   再然后,赶在开学前,小艾就有了户口,有学可上。   夏春从生不如死的生活中终于找到一丝丝欣慰,妹妹有学上了,好算没让死去的母亲失望。   夏转秋的时候,她有了孩子。   然而郁澜对于这个人已然忘却了。他就是那种一旦得到过就会将对方抛之脑后的男人,他的新鲜感维持得太短暂了,他是男人里的渣子,这句话她后来当着他的面对他说过。   那天她再次堂而皇之来到他的办公室。   那时她不再畏惧,不再恐慌,而是愤怒。   “我怀孕了,”她说,“是你的孩子,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郁澜点起了一根烟。   “你怎么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还是……”第一次。   她太倔强了,眼里饱含泪水,但不让他落下。   “你有本事就生,生下来就知道是不是我的了。”他让她出去。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跟任何人泄露,她不会让妹妹再次失去上学的机会。   “你会为你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   郁澜嗤之以鼻,他对这种事毫无感觉,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了。只有他觉得重要的事才重要,比如外公,比如弟弟,其他事,都不重要。   怀孕7个月时,夏春去学校接小艾放学。郁澜远远地坐在私家车里,他看到了她美丽的脸,和硕大的肚子。那时天好冷啊,厚重的丑陋的羽绒服,遮不住她的肚子。   他掐掉香烟摇上车窗,回家后他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才想到他昨天把未婚妻气跑了。他给她了条消息:“我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王缇钰是在他车祸后好几天才看到了这张纸,她心想:“你一辈子都在做对不起我的事。”   得知妹妹学校教导主任车祸死亡的消息,是通过另一个学生家长说的。那时候夏春已经开始在面馆帮忙,那个家长常来吃面。   她说:“死得可惨,身子都碎了。”   夏春被吓住,滚烫的面汤泼在了手臂上。   晚上回到家,小艾问她:“姐姐,你疼不疼。”   她说:“一点都不疼。”   她在一众人等怀疑的眼光中生下了那个孩子,她想证明给那个渣子一样的男人看,这确实是他的孩子,多么浓眉大眼,多么机灵可爱啊。   可惜他无法见证。这个渣子。   夏春有一点点受虐倾向,一点点。她爱上了郁澜这个渣子。   生完阿琨的第三天,孩子有了现在这个名字。因为郁澜曾经提过,他喜欢“琨”这个字,他的孩子将取名为“琨”。这话在床上说的,夏春本不必当真。   生完阿琨的第七天,有人来接走了这个孩子。那个女人光鲜亮丽,有些非凡的气质。她说,她是郁澜的未婚妻。   小艾躲在房间,从阴暗的缝隙里看到姐姐哭得歇斯底里。那天,夏春带着妹妹一起去到三干河边,纵身而下,最后两个人都被渔夫救了起来。小艾受了刺激不记得事,姐姐说,发烧是因为淋了雨。   “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读书,好好长大,不能让姐姐失望,知道吗?”   小艾懵懂地点点头。阿琨走了,姐姐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